太极生两仪

长安的春晨总带着三分黏腻的雾，崇业坊的雾又比别处厚些——像揉碎的棉絮裹着玄都观的青竹，叶尖的露水滴在青石板上，“嗒嗒”声比前殿的晨钟还早半个时辰。

赵怀真盘膝坐在竹林深处的石台上，玄青练功服的宽袖垂落，遮住了手腕上淡青色的筋络。

他闭着眼，指尖随吐纳节奏轻转，每一次吸气，都能感觉到两股气流在体内流转：一股暖如春日朝阳，顺着督脉往上涌；一股冷似寒冬冰雪，沿着任脉往下沉——这是幼时误闯玄都观禁地、触碰阴阳石后，便如跗骨之蛆般缠了他十九年的“阴阳劫”。

气流行至左肋第三寸时，突然像卡了块冰，猛地滞涩住。

他喉间涌上一股腥甜，带着铁锈味，连忙收势，用早己备好的素色绢帕捂住嘴。

指腹触到那点暗红血迹时，他眉峰微蹙——昨夜打坐至三更才勉强压下的气脉紊乱，今早又犯了。

三年前那位自称“磻溪渔父”的老者，拄着竹杖站在这竹林里，曾对他说“太极生两仪，阴阳自平衡”，随手传了套太极拳谱。

这三年来，他每日卯时必练，气脉紊乱的次数确实少了，可每次发作，都比前一次更烈。

三位太医早断言他活不过二十，如今距生辰只剩三个月，他摸着腰间那枚铜制太极盘——盘沿刻着半残的阴阳鱼，是老者临走时留的，泛着若有若无的青光，像他苟延残喘的生机。

“怀真哥哥！”

清脆的呼喊刺破晨雾，木屐踏在青石板上的“哒哒”声由远及近，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轻快。

赵怀真连忙把绢帕叠成小方块，塞进练功服的内袋里，指尖还没来得及抚平衣褶，一道胭脂红的身影就撞进了竹影里。

云缨披着件短款袄子，领口绣着朵小小的石榴花——是她娘去年亲手绣的，发间束着的红绸随跑动翻飞，扫过竹枝时带落一串露水，溅在她的布靴上，她也不在意。

手里举着个油纸包，油纸边角浸着油，热乎气从纸缝里钻出来，混着羊肉的香，在清冷的竹雾里格外鲜明。

“又逃学？”

赵怀真睁开眼，目光落在她鬓角沾着的草屑上——定是从云府后墙翻出来时蹭的。

他太熟悉这姑娘的性子：云将军就这么一个独女，自小宠得有些野，学堂里的先生管不住，唯独对他的事上心得紧。

“才不是逃学！”

云缨鼓着腮帮，却不自觉挠了挠鬓角，露出几分心虚，“先生讲《左传》时总瞪我，说我‘手舞足蹈，不成体统’，不如来陪你练拳——再说了，你昨夜咳嗽到后半夜，我隔着墙都听见了。”

她说着，把油纸包往赵怀真手里塞。

油纸包还热乎，烫得赵怀真指尖发麻，却舍不得撒手。

是张记的肉夹馍，长安西市的老字号，外皮烤得酥脆，内里夹着肥瘦相间的羊肉，淋了勺用花椒、八角熬的秘制酱汁——去年他咳得吃不下饭，云缨天天翻墙来送，说“羊肉暖身，吃了气脉就顺了”。

赵怀真拆开油纸，咬了一口。

酥脆的外皮在齿间碎裂，羊肉的油香混着麦香漫开，热流顺着喉咙滑下，竟奇异地熨帖了左肋那处滞涩的气脉。

他小口嚼着，没注意到云缨正盯着他鬓角那缕白发——自阴阳二气入体后，这缕头发就从黑转白，像根刺，扎在两人心里。

“怀真哥哥，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！”

云缨突然想起什么，从袄子内袋里掏出张皱巴巴的舆图，纸边都卷了，上面用朱砂笔勾着歪歪扭扭的线条。

“这是我从爹的书房翻的，你看这儿——秦岭深处标着‘赤岩谷’，旁边写着‘赤玉藏于泉下’，说不定就是《两仪玄经》里说的离火玉！”

赵怀真接过舆图，指尖抚过泛黄的纸页。

《两仪玄经》是他在藏经阁找到的孤本，书页里夹着片干枯的桃花瓣——是去年云缨折的，说“观里太素，添点活气”。

书里记载，两仪门每百年现世一次，需以“离火玉”为阳引、“坎水珠”为阴引，布下分气阵，方能调和体内失衡的阴阳二气。

只是秦岭赤岩谷素有“猛兽窝”之称，常年云雾缭绕，连最胆大的采药人都不敢往深处走。

“你爹的书房……你就这么翻？”

赵怀真抬眼，见云缨正踮着脚，够他石台上的太极盘，指尖刚碰到盘沿，就被他轻轻按住。

“我留了字条！”

云缨仰头，眼睛亮得像淬了光，“我写‘借舆图一用，寻玉救怀真哥哥，用完就还’，爹最疼我，肯定不会怪我。”

她说着，突然凑近，呼吸拂过赵怀真的耳畔，带着肉夹馍的香气，“等找到离火玉，你病好了，我们就去昆仑看雪——我听商队的人说，昆仑的雪能没过膝盖，还能堆成大大的老虎；再去江南看桃花，听说三月桃花开时，整条河都粉嘟嘟的。”

晨光终于穿透雾层，透过竹隙洒下来，落在云缨的眼眸里，像盛着两团小火焰。

赵怀真喉结微动，把到了嘴边的“危险”咽了回去。

他知道，这姑娘的热忱，是他十九年灰暗岁月里唯一的光——三年前他咳得昏天黑地，是她偷偷溜出府，跪在药王庙前求了三个时辰的签，膝盖都磨破了；去年他说想看长安的花灯，是她拉着他跑遍十二条街，把兔子灯、龙灯都买了个遍，最后自己累得趴在他肩上睡着了。

“好。”

他轻轻点头，把没吃完的肉夹馍重新包好——这是云缨的心意，得留着当午食。

刚要起身，前殿的钟声突然响了，“咚——咚——”，浑厚的钟声穿过竹林，带着观主的呼喊：“怀真小友，藏经阁李道长找你，说有古籍要给你看。”

“是李道长！”

云缨眼睛更亮了，李道长是藏经阁的掌阁人，手里藏着无数孤本，说不定能找到更多离火玉的线索。

她拉起赵怀真的手腕就往竹林外跑，布靴踩过青石板上的露水，溅起细小的水花。

赵怀真被她拉着，脚步不自觉加快。

指尖触到她掌心的温度，带着点薄汗，却很有力。

他看着她奔跑的背影，红绸发带飘得像团火，把晨雾都烧出个洞。

体内那股刚被抚平的气脉，竟前所未有地顺畅——原来太极术里说的“以柔克刚”，从来都不是招式，是人心底最烈的暖意，能融掉最深的郁结。

两人刚跑出竹林，就见前殿的香客渐渐多了起来，供桌上的青瓷瓶里插着新折的桃花，粉嘟嘟的，是今早香客送的。

云缨突然停下脚步，指着供桌：“怀真哥哥，你看那桃花，和你书里夹的那片好像！”

赵怀真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，阳光落在桃花瓣上，泛着淡淡的光。

他突然想起昨夜打坐时，太极盘泛的那阵青光——或许，离火玉的线索，不只是在秦岭的赤岩谷，还藏在这日复一日的竹影、桃花，和身边人的笑容里。

“走，去藏经阁。”

赵怀真反握住云缨的手，指尖轻轻捏了捏她的掌心，“看看李道长给我们带了什么好东西。”

云缨笑着点头，拉着他往藏经阁的方向跑。

晨雾渐渐散去，玄都观的青瓦在阳光下泛着微光，竹林间的露水滴落，“嗒嗒”声混着两人的脚步声，像一首轻快的曲子，在长安的春晨里，慢慢铺展开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