把记忆分为了校内模式和校外模式,彼此之间互不干涉。
在校内的时候,我会忘记校外的一切——也不知道,外面的世界早已变成了地狱。
1
坐在前排的杨双喜又犯病了。
他把试卷撕得粉碎,抱着头狂叫起来: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?我为什么会在这里?我到底是谁?
可怜的家伙,我把视线从黄冈数学试卷上挪开,悲悯地看着他,都这么久了,他还是无法适应校园模式。
其实,我们所有人跟他一样,只知道自己的名字、学号、以及年级排名。
其余的,一无所知。
就像我,只知道自己叫欧阳乾,学号 14,就读于济南二中高三、四班,考试成绩全年级排名第 109。
除此之外,我不知道自己的任何信息。
2
班主任和教导主任急匆匆地赶来,控制住了正在发疯的杨双喜。
班主任姓罗,是英语特级教师,她留着精悍的短发,个子不高,却走路生风,浑身上下带着一股狠劲,一巴掌就把杨双喜给扇懵了: Damn杨双喜你发什么飙?这一切都是你自己选择的
我……自己?杨双喜捂着自己火辣辣的脸,懵懂地看着她。
罗老师打开多媒体黑板,插进去一个 U 盘,播放了一段录像。
录像里的主角,正是杨双喜。
他穿着运动服,微笑着看着屏幕,显得阳光且自信: 嗨,杨双喜,这是我录给你的一段视频,我知道你肯定用得着。
我马上就要接受『记忆分离』手术了,从此以后,我——或者说你,所有的记忆都会被分离,一部分在校外,另一部分在校内,彼此之间毫不影响。从此以后,你就可以真正做到『两耳不闻窗外事,一心只读圣贤书』了。
我知道,做完手术之后,你肯定会有困惑、脆弱的时候,不知道自己的父母,不知道自己的家庭,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兄弟姐妹……但你一定要记得,考上交大,是你这辈子最大的梦想,为了这个梦想,付出一切都值得杨双喜,不忘初心,加油
视频最后定格在了他举起右手做加油状的镜头,而杨双喜本人则露出了一副目瞪口呆的表情。
看到之前的自己留给现在自己的视频,而自己却一点都不记得,那滋味是很奇特,我懂。
其实不光杨双喜,我们每个人在手术之前都录过一个视频,以在法律上确保我们是自愿接受记忆分离手术的。
更重要的是,每当有人情绪崩溃的时候,老师就会给他看之前录下的视频,以激励现在的自己。
毕竟考大学是我们这辈子最重要的事情,也是我们出人头地的唯一机会。
3
记忆分离手术,是我们这一代考生的最大福音。
学校门口有一条狭长的走廊,那里被称为记忆之岭。
通过记忆之岭走出校门外,会瞬间恢复一切校外的记忆,包括父母、家庭、朋友……却唯独不记得在校内发生了什么。
而通过记忆之岭走进学校,则会瞬间转换到校内记忆模式,只记得在这所学校里发生的一切,而对于校外的一切记忆都是空白。
我们的思维被分成了两半,一半活在校内,一半活在校外,彼此之间毫无干涉。
这种做法是空前成功的——每个人一旦进入校内,就会忘记自己的出身、背景,不会有任何优越,也不会有任何烦恼,校外的任何事情都不会影响我们一丝一毫的心绪,每个人都心无杂念,脑子里只剩下一件事情: 学习。
罗老师说,上次模拟考试,济南二中的平均分是全省第一,甚至比毛坦厂中学还高了 15 分。
这给了我们莫大的鼓励,也让我们坚信当初做记忆分离手术是正确的选择。
只是,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手术的副作用,总有些人会陷入间歇性的狂躁和情绪崩溃。比如杨双喜,他就是其中之一。
明明已经看过了之前的自己录下的视频,可杨双喜还是无法接受这一切,他抱着头蜷缩成一团,喃喃自语: 怎么可能,我怎么会愿意接受那样的手术,不,那不是我……
那就是你。我听得不耐烦,便打断了他的絮絮叨叨,你是自愿的,我也是自愿的,我们都是为了考上一个好大学。
欧阳乾,你说,这是不是一个阴谋,他们想害我们?他一下抓住了我的袖子。
我哑然失笑: 谁要害你呀?罗老师还是教育局?别瞎想了,等你回头考上大学,就会感谢现在的自己了。
不,不,我不能困在这个牢笼里……他神经质地摇着头,我发誓,今天放学以后,我再也不会回到这里了。
没用的。我说,等你出了校门,就会完全忘记学校里发生的一切,以及你刚才发的誓言。你只知道要一早起来上早自习,还不能迟到。
他恍然大悟: 对,对,我一定要想办法告诉校外的自己,千万不能回来了……他说着,就拿起笔在纸上写着什么,要给校外的自己留下信息。
我叹了一口气: 双喜,你怎么连『记忆之岭』是干什么的都忘了?它有全息扫描系统,能够监测到任何文字图片类信息,别说纸条了,你连一个拼音都带不出校门。
杨双喜这时才回想起来记忆之岭的强大,他沮丧地扔下了笔,把头埋进了那一摞课本中。
这时,坐在前面的梁宛如走了过来,敲了敲我的桌子,有些嗔怒道: 你们两个,说完了没有?嘀嘀咕咕多长时间了?
我立刻坐正了身体,朝她露出了一个抱歉的笑容: 对不起,班长,我这不是给他开导开导嘛……
她白了我一眼,由嗔转笑: 还开导别人,你先看看自己那成绩吧,傻瓜。
被她骂一句傻瓜,我的心都飘起来了,整个胸腔里仿佛灌满了蜜。
杨双喜回过头捅了捅我,小声道: 你俩啥时候好上的?
好上?没有没有,我怎么配得上梁宛如呢?
她是班长、学霸,聪明漂亮,温柔大方,考试成绩永远排在全年级第一,无条件傲视所有人。她以后肯定是要上清华或者北大的。
我发了疯一般的学习,每天都在书山题海中拼命,就是为了能追上梁宛如的脚步。
等高考结束了,我们会恢复所有的记忆,到时候,我会向她表白的。
但最起码,我也得能跟她考到同一所大学吧。
所以我头悬梁锥刺股,刷了一遍又一遍的黄冈试卷,只为了能在年级排名上离她近一些。
收起杂念,撸起袖子加油干吧,我深吸一口气,正要做题,无意间余光一瞥,发现在小臂上有一个刺青。
我一怔,这肯定是在校外刺的。怎么回事,难道校外的我是一个不良少年,小混混?
我仔细端详着那个刺青,如硬币般大小,很粗糙,只有几个断断续续的点,完全看不出来是什么图案,如果非要说的话……它像是一个英文字母R?
当然,这只是牵强附会的猜测而已——任何能被阅读或解析出来的信息都无法通过记忆之岭,刺青也不例外。
我看着这个奇怪的刺青,忽然心念一动,跑去厕所找了一个蹲位,关上门,把身上的衣服脱了个干干净净。
果然,类似的刺青我又发现了两个,分别在左肋和大腿上。
这两个图案也非常拙劣,看不出来是什么。如果非要硬猜的话,也像是两个英文字母。
U和N。
它们合起来,正好组成了一个英文单词: RUN。
跑
4
我一整天都魂不守舍。
难道这是校外的我给自己传递的信息?
跑?为什么要跑?
不做题了?不刷试卷了?不考大学了?
我不明白。
高考可是我们人生中最重要的事情啊,哪怕世界末日,我们也要先在这趟独木桥上走一遭。
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,一定是自己多虑了,现在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——毛坦厂中学、衡水二中、黄冈中学……高考丛林强敌环伺,我哪还有时间想这些乱七糟的?
我扇了自己一耳光,迅速进入了做题状态。
忽然,外面隐隐约约传来了一阵叫嚷声,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。杨双喜站在教室门口小声喊我: 欧阳乾,你快来看
什么事啊?我正在刷题,不想分神。
学校门口围了一群家长,都在那大呼小叫呢。
家长?
好奇心驱使我放下了手中的笔,走出教室,站在走廊上远远地观望着。
我们教室在五楼,所以校门外的情形看得很清楚: 七个家长跪在校门口,一边哭一边喊,不停地朝着校园内招手,似乎在呼叫自己的孩子。
还有家长试图闯进来,穿过记忆之岭,但被保安无情地拦下了。
他们只能把胳膊伸进大门的铁栅栏里,疯狂地摆着手,似乎在示意什么。
走廊上也围聚了一些别的班的同学,大家面面相觑,因为我们根本不知道这些家长是谁的父母,也许是别人的,也许……是自己的。
但此刻,我们看着这些完全陌生的面孔,一无所知。
这些家长没能闹腾多久,防暴警察就赶了过来,他们全副武装,拿着盾牌和电棍,把这些家长赶到了一辆车上,随后粗暴地关上车门,呼啸而去。
别看了,别看了,有人小声道: 教导主任来了,快,快点回班。
正在看热闹的一群人迅速作鸟兽散,各自溜回了班级。
我刚坐回位置上没多久,班主任罗老师就进来了,一脸的肃杀。
班级里静得鸦雀无声,真是掉根针都能听见。
刚才都有谁跑到走廊上看热闹去了,站出来。她敲着桌子,声音不大,却震慑性极强。
没人吭声,没人回答。
怎么,敢做不敢承认啊?这么怂?她像刀子一样的目光从我们脸上挨个刮过,都把你们的记忆给分离了,还管不住自己的脑子,天天想着外面?好啊,想出去,都别考大学了,现在就走,去外面拥抱自由的人生,我绝不拦着
大家害怕极了,连呼吸都不自觉地屏住。
没人承认是吧?好,班长,站起来。她点了名,你告诉我,刚才都有谁跑到外面看热闹了?
梁宛如站了起来,低着头,也不说话。
没看见?还是不知道?
梁宛如依旧低着头,一声也不吭。
好,包庇是吧?罗老师都给气笑了,我让你当这个班长,是让你维持纪律的,不是让你在这讲义气的我数三个数,你要是不把名字说出来,后果你自己知道。
三、二……
别数了,是我。我站了起来。前排的杨双喜转过头看了我一眼,表情很震惊。
但我必须得站出来了。罗老师的手段我知道,她有一百种花样折磨学生,我不想让梁宛如代我受罪。
我当是谁呢,原来是你啊,欧阳乾,她眯起了眼睛,满是不屑的嘲讽,年级排名连前一百都进不去,考三本都费劲,看热闹倒是少不了你。嫌教室里太凉快是吧,行,后操场给我晒着去
操场暴晒,这是她惯用的体罚手段之一。那里连个树荫都没有,晒上两节课,后背上的皮都得脱一层。
罗老师,其实欧阳……梁宛如看了我一眼,还想替我争辩,我急忙朝她使了一个眼神,制止了她的话。
在班级里,罗老师就是神,就是绝对的权威,任何人都无法质疑的存在。一再忤逆她的意愿,梁宛如恐怕连班长的位置都保不住。
哪怕她是年级第一,罗老师也绝不会怜香惜玉的。废了这个第一,还能培养出下一个第一来,流水线上永远不缺尖子货。
我走出了教室,来到后操场,太阳正晒得恶毒,阳光烤在身上跟针扎似的。
没一会儿,我就被晒得头晕目眩。
我只能尽量贴着墙根,减少暴露在阳光下的面积。
忽然,我脚下一松,仿佛踩到了什么东西。
扒开墙根处丛生的野草,我发现下面竟然有一个洞,一个不知道是兔子还是野狗挖出来的洞。
我盯着那个洞,脑子里忽然想起了一句诗: 爬出来吧,给你自由