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霜降放学等了许久也没见说好了来接她的钟齐出现,她站在路边腿有些酸,伸手叫了黄包车。
她上车前犹豫了一下,叫来个小报童,知道钟家少爷吗?
报童眼睛一亮,知道,小姐您打听他?您这可晚了。少爷新娶了林家千金,林家只这一位独门女儿,督军是看上了林家在读书人里的地位,指望着靠林家笼络人才。
接下来该给钱了吧?幻想着攀上钟家少爷的女学生他可见多了,只是眼前这位这长相气质,不该给人做小。
林霜降深吸一口气……这都什么和什么,小孩子也学得油腔滑调的,难怪三爷爷整天说世风日下。
林霜降在袋子里摸钱的手一松,悄无声息地落下了几个子儿。她将手心里剩下的银元递给报童,等会儿要是看到一辆汽车过来接人,就和他说,阔太太自己回去了。
好嘞,阔太太。
这才对嘛这位小姐看着就是阔太太的模样
这晚钟齐许久也没回来,林霜降看书的时候,昌明蹑手蹑脚在外面探头,转了几圈也没敢进来。
她头也不抬地翻页,昌明?他叫你传什么话?
昌明贴在门边,小声道: 少爷说……家里的饭不好吃,要和庄公子、陈公子他们一起往东北去吃肉,他们说话间就上火车走了。这一去得要半个月不回了。
林霜降没说话,好似在认真看书,昌明站了半天也不敢打扰。
只见少夫人又翻了一页,才刚听见似的回: 哦,知道了。
昌明告退。
回来。
昌明打了个转,头埋得死死的,唉,少夫人有什么话要我带的吗?
他听见少夫人问: 何家小姐也去吗?
昌明摸摸头,去东北是确有其事,前几天从浙北回来的路上说定的。何小姐当时也说要去看看狐狸毛的帽子。
他想,这也算不上说谎: 去的去的,浙北回来的路上说好的要一起去的。
林霜降便不说话了。
少夫人,那我先下去了。
林霜降这一页书看了许久,才将书反扣在桌上。
这人昨天晚上还和她在一处看书,早上还言之凿凿要去接她放学。忽然间又什么都没准备,踏上了去东北的火车。
说好听点是潇洒肆意,说难听点是任性妄为、毫无定数。
算了,她无意管他许多。
相敬如宾淡如水,也是另一种长久的夫妻之道。
02.
钟夫人这几日有些感冒,林霜降估摸着她午睡醒了,正打算端了药上去,瞥见两个小丫头凑在一处说话。
隐约听见她们说钟齐受伤的话,她便将药放下来,远远地喊人过来。
怎么了?
她俩对视一眼,却不敢再说了。
林霜降敛眉,我都听见了,小心我告诉母亲你们背后讲主人家的闲话。
小丫头禁不得吓,立马一五一十地告诉了。
少爷前些天被老爷打了,还是夫人不小心知道的,听说打得下不来床,见了血……
小丫头边说边看少夫人脸色,不敢把伤势说得过重。少夫人脸都吓白了。
夫人正和老爷吵呢。
林霜降点点头,知道了,你们去吧。不要再乱说。
她刚往前走了几步又转身回来,药碗还没端呢。
林霜降轻手轻脚走到钟夫人卧房外,果然听见里面压着声音在吵。
她知道不该听,可脚却挪不动。
他娶了媳妇再不是小孩子了你还把他当几岁呢?
有你这么当爹的吗
要不是我去药店,正好碰见昌明在那拿药,你打算瞒我多久
我今天去看了,烧得迷迷糊糊的,屁股烂了一半半条命都没了,西洋医生都说就算不发烧了,救了过来也怕落了残废你下好狠的手
有你这么当爹的吗,打了孩子还怕被人知道,把他一个人扔在郊外小白楼里,你好狠的人啊
说完便泣不成声,字不成句。
林霜降身体有些发抖,一是担心钟齐有个什么好歹,她才嫁进来没多久就要做寡妇了,二是不敢信,怎么会有人打自己儿子打成这样。
钟夫人是见过大风大浪的,她随军多年,见过的死人不可胜数,听说之前她都亲上战场把伤员背下来,缺胳膊少腿的都常见。连她都哭成这个样子……
林霜降不敢多想。
腿脚的麻意直冲到脑门儿,她自诩聪明,眼下也脑袋浆糊一片。
好容易里面停了哭声,又听钟夫人几乎泣血。
我都不敢让霜降知道,那丫头要是知道了得吓成什么样。
可怜我的小齐,脑子都烧糊涂了,起不来床也怕我们担心,写字写得歪歪扭扭……
你看一眼啊?把儿子打成那样又不看他写的字?是你亲儿子吧我问你
林霜降手腕一软,差一点摔了药。
她深吸一口气,靠在墙边站着,听钟夫人厉声道:
好,你不说话我念给你听,妈,别哭。别告诉霜降。
他写字那样好看的,被你折腾成这样,他有个三长两短,我拼着命也要把你拉下去陪儿子我和你没完
里面说了什么,林霜降再难听清了。
林霜降拖着几乎不听使唤的腿慢慢走下去,在沙发上缓了半天,又看到刚刚那两个小丫头在门外蹑手蹑脚不敢进来。
她招手唤人,声音虚飘飘的: 就当你俩刚刚没听见那话,也没告诉我。
家里没人知道少爷被打的事。
记住了吗?
记住了,少夫人。
她好歹稳住了心神,又厉声强调一遍,家里没人知道这事,要是传出去了就是你俩说的,明白了吧?
督军视为接班人的儿子命悬一线,她不得不警惕一些。
督军最近在和南京那边接触,似乎涉及权力争夺。要是他把儿子打得几乎命都没了的事见报了,也会麻烦。
林霜降想,她也得装作什么事都不知道才行。
可她愈发觉得冷,觉得这偌大的督军府邸像是个冰窖。
明明都快立夏了,哪里来的凉气。
哦对,督军府的人火气都旺,几日前就用起了冰。
林霜降整理了心情才又站起来,端起药碗——
林霜降刚走到楼梯就朗声喊着: 母亲,您还在睡吗?该吃药了。
雀跃着语气上去,果然听不见争吵的声音了。
她装作不知道督军也在家里的模样,轻手轻脚打开门,见两人一坐一站,吃惊状: 啊,父亲回来了?
这才又拘谨道: 不知父亲回来了,我来给母亲送药,医生叮嘱了要定时定量。
督军低头不敢看她,嗯,回来和你母亲说点事。
林霜降装作看不见钟夫人红了的眼睛和鼻头,陪着她喝完了药,才说。
大概是最近天热了,人容易贪凉,家里来电话说三爷爷也感冒了,我回去看看。
钟夫人一和她对视就心虚,撇过脸去急急道: 去吧,补品你多带些回去,你三爷爷是国之大才,不好有闪失的。
你嫁过来也没回去几次,这次就多住几天,把你三爷爷的病养好了再回来,也不急的。
钟督军坐在一边,去吧,替我向你三爷爷问好。
林霜降走到门前才想起来似的,抓着门手把回头笑道:
哦对了,父亲,钟齐前天捎话回来说和庄小老板他们去东北,我怕他走得匆忙也没带几件合适的衣服。
有件狐狸皮,还是前清的皇上赏的,奇就奇在夏凉冬暖。借您手下兵一用,把这皮子捎去给他吧。
钟督军觉得她话里有深意,可又觉得是自己多想了,小丫头片子能有什么。
笑着应下来。
03.
当晚钟齐就拿到了这个本该在几天后才能送到东北的皮子。
他撅起屁股垫在身底下,瞬间觉得软和舒适多了。
心里也十分熨帖,摇头叹道: 千里送鹅毛。
她聪明呢。
又静静沉思一会儿,顶着个烧成红炭似的脸有气无力: 估计是知道了吧?
算了,过两天我这屁股不这么吓人,就把她接过来吧。
明明虚弱的进气少出气多,话还是不停。
哎呀,过两天还是不行,还是得半个月,养得差不多了才不吓着她,女孩子还是见不得血腥的。
我爹真是一点面子也不给我留,还像小时候一样下死手打我,根本没想到怎么和我夫人交代,恐怕他老人家现在都不敢在霜降面前露头吧。
庄祠、祁弘之、陈观予在旁听他一个人咕咕叨叨半天,对视一眼。
庄祠哧他: 少说点话吧。
陈观予凑上去看他的脸,何时你钟齐也这么在意脸面了?怕夫人知道你被打?
钟齐端起架子,边说边哼哼: 你们不懂,这叫大丈夫威风。
祁弘之好奇,怎么?在夫人面前耍威风也叫威风?
此威风非彼威风,和你们解释不清楚。待你们结婚了才能懂其中滋味。
庄祠算着自己结婚的日子,有些心痒痒。
何以歌那边还想推迟婚期,他本想什么都顺着她的意思,可钟齐现在两句话就扯到这所谓的滋味上去,实在是让庄祠等不及想早日结婚。
他瞪了一眼钟齐,这副嘴脸确实是讨打。
陈观予却不当回事,我单身自逍遥,才不需要这威风。
几人又谈起年后要建中央航校培养飞行员的事。
飞机是庄祠的父亲庄老板亲自去采买的,花大价钱订了几架美国最新款的战斗机。
祁弘之的父亲祈主任担任航校校长,正为招生的事犯愁。宣传许久了,根本没收到几张报名表。
似乎大家都害怕飞机这样的大家伙儿,更怕飞到天上去。
陈观予啐骂: 陆军素质都那么差,在浙北打仗时烧杀抢掠的事也没少干,现在又整起空军,真是唯恐天下不乱。真让他们把空军整起来了更麻烦,在天上胡乱扔炸弹,可比烧杀抢掠还要过分。
庄祠不同意,我们不发展空军,以后天上就完全是人家的领地,想怎么炸你就怎么炸。还不到谈国民素质的时候,哪朝哪代打架能有不乱的,兵痞子兵痞子嘛,当兵的和强盗也就一线之隔。
他们争论不休没个定论,又想起来问钟齐,他留学几年,见识许多。
再回头却见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闭上眼休息了。
祁弘之比了个嘘的手势,小声道: 两耳不闻窗外事?他以前也不这样啊。
04.
林霜降见天色不好,刚下了车就让送她回来的钟家佣人先回去。
又直奔书房,一路朗声喊: 三爷爷。
早有人掀起门帘笑等着她,屋内老人坐在桌后抬头,昏黄的日光里勾勒出少女的朦胧身形,背着光连她的脸都看不清,他光看个模糊影子也笑得开怀。
怎么这时候回来?
林霜降回: 想您了。
林重点点头,林霜降已经坐进躺椅里,摇摇晃晃。
林重也不问她,看她一眼就继续看书。
又过了会儿才听林霜降声音闷闷的,钟少爷被督军打了,少爷好面子不愿让我知道,母亲也不愿意让我知道,我不想看她犯难……我看着督军也有些生气,干脆回来,大家都清净。
林重站起来,看他家姑娘好手好脚的,没受人欺负。也没哭。
他合起书,问: 你想了这个想了那个,你呢?
我?
我林家姑娘嫁出去了,就真成了别人家的夫人?想着这个那个,偏偏不想你自己?
林霜降有些心虚,三爷爷,我不是……我照常念书的。
嗯,最近可有写什么文章?拿来给我看看。
没……没有,好一阵子没提笔了。她像是被老师抓住错的小孩子,乖乖地又站了起来,揪着袖口。
你现在爱看些什么书?我都好久没过问了。
从傅老师那里借了几本外国小说,又在钟齐那看到新青年,看了几期。
哦?新青年你也看了?感觉如何,最近不少年轻人和我提起来。
林霜降细细思虑了才开口,有些地方我还不太能读懂,言语上孙女也觉得激烈有余。许多论调不是三爷爷喜欢的。
林重发笑: 哦?你知道我喜欢什么样的,不喜欢什么样的?
林霜降小心地观察着三爷爷的表情,她觉得三爷爷有些时候的言论确实是过于传统了,三爷爷若是能看新青年,吸收一些新思想是好事情。
她试探着,那我拿来给三爷爷看看?
却见三爷爷摆摆手,算了,我大抵知道都写些什么。新青年的创刊人和我常书信往来,我给他们写过开刊的第一期。
林霜降讶异,又听三爷爷是赞赏的语气。
言辞激烈,想法偏激也无妨。不怕年轻人有想法,就怕年轻人没想法。
你那夫婿被打得重吗?他这才问起钟齐。
林霜降脸色唰白,脸上终于出现这个年纪女子该有的慌乱。
她垂下眼睫,挺严重的,听话音说是去了半条命,西洋医生说救过来了也怕落下残疾。
你怎么想?
林霜降歪头,见三爷爷气色尚好,才说出她思虑良久后的话。
我不在意这些,真残了也算是好事,他父亲再也不能这样打他了。
她神色凝重,若是真……运气不好救不过来,我就搬回家来,再不嫁了也无妨。总归我还是钟家的儿媳妇,若是家里有事了,督军还是会护着我们的。
她什么都不亏,一开始便是奔着有拿枪杆子的人能护着他们才定的这门亲事。
在知道钟齐被打的第一时间,她就把这些都想清楚了。
林重一怔,气笑了: 你倒是看得开。
又站回书桌前,拈了下笔尖,你看钟齐,觉得他如何?
林霜降正要说话,听见有人喊,傅先生来了。
她一下子惊得站起来,这一日间心慌意乱的,竟忘了今日是傅先生来向三爷爷交稿的日子。
林霜降有些慌张,我……我先躲了去,钟齐被打的事还不能让人知道,孙女儿怕被傅先生看出来什么。
林霜降这晚翻来覆去地睡不着,想三爷爷今天讲的话,想钟齐,想傅先生和三爷爷说了些什么说到那么晚,想学校的功课。杂七杂的,什么都想。
干脆翻身起来,去后屋找东西,倒是把守夜的人吓了一跳,他怒喝一声,打着灯才看见这鬼影一般的人是小姐。
小姐,您找什么呢?
我记得从老家带来一罐药膏,治外伤有奇效的。收哪去了?
小姐说的是白瓷瓶里的那个吗?前些天给三老爷拿去给傅先生用了。
傅先生?他也受伤了吗?
守夜的人回答,他也不知道。
林霜降又问,家里还有什么治外伤的吗?
剩下的都是些寻常的,要说奇效还得老家带来的那种。
她思索着,若是连夜让人回去拿,最快多久?
佣人表情为难,小姐,是出什么事了吗,这样急用?
林霜降这才想起来下了雨,罢了,三爷爷说这两日要下大雨,恐怕路不好走。等雨停了吧,雨停了让人回去把好药多拿些来,以备不时之需。
隔日,林霜降起身后站在门口看雨,心想给钟齐的那件皮子有没有送过去。
又暗自发笑,督军总不能真的要了儿子的命,他定是什么都不缺的。
只是那皮子实在是好,暑热天里垫在身下又软又凉。早些送到他手里,也能让他舒服些。
05.
老天爷直灌了几日的瓢泼大雨下来,上海也被这雨砸懵了似的,什么消息都没有,难得的安静了几日。
林霜降见报上还没有关于钟齐被打的消息出来,又想自己归家已有三四天了,于是打了个电话去钟家探口风。
她手一直揪着电话线,对着电话那边的人回。
母亲,三爷爷身体一时也好不起来,我恐怕在家里还得多待几天。您看行吗?
嗯,不用,不用您过来看。
家里什么都有,不用您差人送东西过来。
倒是三爷爷这刚得了活血化淤的好东西,治外伤奇效。我想着父亲时常亲自下场试练,身上总是少不了伤,这几日就让人送回家去。
不知那边又说了什么,她低声道: 多谢妈妈。
电话刚撂,林重在旁好笑地瞅她: 小丫头怎么几天不见,说谎话也这么溜了。
玩笑话刚说完,他就咳嗽起来。
林霜降走过去将茶递到他手边,您身体不如前几年健朗了,来了上海反倒让您老更操劳了,平时这个那个的都要见。
偏偏您又是个来者不拒的性子,一天下来就算什么事也没做,说话见人也废了心神,去了心力。
霜降。三爷爷抿着笑听她讲完,你刚刚这模样和你妈妈倒是有些像。
没见过照片是吧?
林霜降回头,奇怪三爷爷从前不太愿意提往事,今年却不知怎么的,会主动和她说起这些。
她想了想,没见过照片。只在外婆那儿见过画像,后来外婆去世的时候,画像也一起烧了随她去了。
唉。三爷爷又长长地叹了一声,苦笑着,你外婆也是个苦命又要强的,当年和她抢你不知道我费了多大力气,拖了多少人说话才成的呢。
后来怎么答应的呀?林霜降拿了小板凳坐在三爷爷身边,像小时候听他讲书那样乖巧,小心翼翼满怀期待,想从老人这里听到更多的旧事。
三爷爷躺在摇椅上晃晃悠悠, 年纪大了,旧事反而愈加清晰起来。
我说我有满身的学问,林家有全中国最全的藏书,林家只要有人在, 还是一呼百应。教女儿我不一定就教得比她差,但一定会教得比她有学问。
林家的孩子就算是女孩, 也是生下来就天生会做学问的,不能埋没了。林家也可以有名流千古的女先生。她就认输了。
林霜降也笑,难怪所以后来我去外婆那,她总不让提您。
你妈妈和她都是性子强的。三爷爷静静看她,你也像,坚韧不拔也不露怯。
是三爷爷教得好。
东扯西扯了半天, 林老先生终于眯着眼笑道,心疼夫婿了?大雨刚停, 火车才刚通,就急急让人回去拿好药。
林霜降想了一会儿才摇头, 也不是,他那个性子该受点折磨的……
低低一句, 只是没想到亲爹能把儿子打成这样。
她不理解,林重却懂责之切的道理, 你公公这种从战场上摸爬滚打活下来的,性格脾气都会比普通人暴躁些。情绪上来就顾不得旁的了。你也别十分怪他, 这年头谁都不容易。
他看着林霜降心事重重又努力遮掩的模样,心中哀叹一声,聪明细腻的孩子,心思总是更重些。
终于开口问: 不去看看他吗?
林霜降摇头,不去看。
听夏至那日去督军府送节礼的人回来讲,督军府肃穆又安静, 不愧是督军府。
可很安静就不对了,钟夫人和几个姨太太都是好热闹的。
林霜降又多问了问, 回话说没见到姨太太们出来,只见到个神父。
她知道,事情应该不大好了, 钟夫人都开始信神父了。
那晚她一夜没睡着,她面上做得潇洒不在意,可她还不想早早就做寡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