霓虹街上的女人

第一回：晨曦的叹息凌晨五点五十分，闹钟的嘶鸣如同一道冰冷的铁锥，精准地刺破了卧室里凝滞的沉寂。

东方燕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猛地坐起，干瘦的手掌第一时间重重拍在闹钟开关上，刺耳的声音戛然而止。

她急促地喘了口气，胸腔里心脏怦怦首跳，不是因为惊醒，而是怕这声音吵醒了身旁还在沉睡的丈夫和隔壁房间的女儿。

房间里光线昏暗，只有窗帘缝隙透进一丝城市黎明前灰蒙蒙的天光。

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、属于成年男性的体味和隐约的机油味混合的气息。

她揉了揉干涩发胀的双眼，感觉眼皮沉重得像挂了铅块。

仅仅几个小时的睡眠，根本无法驱散深入骨髓的疲惫。

她轻手轻脚地掀开身上那床洗得有些发白、印着模糊卡通图案的薄被，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。

身上那件穿了几年、肩带己经有些松弛的棉质睡衣，空荡荡地挂在她瘦削的骨架上。

她走到窗边，极轻地拉开一条缝隙，一股带着凉意和微尘气息的空气涌了进来，楼下早点摊隐约的动静和远处马路传来的零星车声，预示着这座名为“霓虹城”的巨兽正在缓缓苏醒。

她没有时间驻足，转身走向狭窄的厨房。

打开老旧冰箱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响亮，她皱着眉，动作更快了些。

从里面拿出昨晚泡好的米，淘洗，加水，打开燃气灶，蓝色的火苗“噗”地一声窜起，舔舐着锅底。

接着，她从冷冻层里拿出几个独立包装的速冻包子，撕开包装，放入蒸格，架在粥锅上。

这一系列动作熟练得近乎麻木，不需要思考，全凭肌肉记忆。

做完这些，她才轻舒一口气，走向卫生间。

冰冷的自来水扑在脸上，让她打了个寒颤，也驱散了些许残存的睡意。

她抬起头，看着镜中的自己。

脸色有些蜡黄，眼底带着清晰的黑影，嘴唇缺乏血色，干燥得起皮。

才三十出头的年纪，眼角己经有了细密的纹路，那是被生活用刻刀一点点划上去的。

她用手指沾了点水，理了理额前有些枯黄的碎发，心里掠过一丝自嘲的涟漪，随即又被更沉重的思绪淹没。

六点半，她再次走进卧室。

大床上，丈夫西门龙侧躺着，发出沉重而均匀的鼾声。

他身材高大，即使躺着也占去了大半张床，裸露在被子外的肩膀宽阔，但肌肉线条己不如年轻时分明，显得有些松垮。

古铜色的皮肤，脸上带着常年风吹日晒的粗糙感，浓密的眉毛即使在睡梦中也无意识地拧着，仿佛承载着无形的压力。

“龙哥，该起了。”

东方燕推了推他的肩膀，声音不大，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催促。

西门龙含糊地“嗯”了一声，庞大的身躯动了动，却没有睁眼，反而将头更深地埋进了枕头里。

东方燕心里叹了口气，不再管他，转身走到旁边的小床边。

六岁的女儿西门倩蜷缩在印着小草莓的被子里，只露出一张红扑扑、睡得正香的小脸，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，覆盖在眼睑上。

“倩倩，宝贝，起床了。”

东方燕俯下身，声音放得极柔，用手轻轻抚摸女儿温热的脸颊。

“唔……妈妈……再睡五分钟嘛……”西门倩迷迷糊糊地嘟囔着，小脑袋往被子里缩，躲避着母亲的手。

“不行哦，再睡就要迟到了，幼儿园今天有晨间操，你不是最喜欢了吗？”

东方燕耐心地哄着，手上却坚定地将女儿从温暖的被窝里抱了出来。

孩子软绵绵的身体靠在她怀里，带着奶香和睡眠的温热。

将尚且半梦半醒、哼哼唧唧的女儿抱到客厅的小椅子上，东方燕又快步走回卧室，这次用力推了西门龙几下：“快起来！

粥要好了，你再磨蹭，路上又该堵车了！”

西门龙终于不情不愿地睁开眼，眼睛里布满血丝，眼神有些空洞地望了天花板几秒，然后猛地坐起身，用力搓了搓脸。

他掀开被子下床，只穿着一条洗得变形的旧裤衩，露出结实的胸膛和微微隆起的小腹。

他抓起搭在椅背上那件深蓝色、袖口和胸前沾染着明显油污和灰尘的工装外套，一言不发地走出了卧室。

东方燕看着他的背影，那外套上的污渍像一块块难看的补丁， patch在他們沉重的生活上。

她张了张嘴，想提醒他换件干净点的，话到嘴边，又咽了回去。

说了又能怎样呢？

跑长途货车，再干净的衣服出去，回来也是这副模样。

她默默地开始收拾床铺。

七点整，一家三口终于坐在了狭小的餐桌旁。

餐桌是旧的，桌腿有些不稳，上面铺着一块印着俗气牡丹花的塑料桌布，边角己经磨损起毛。

小米粥冒着稀薄的热气，速冻包子散发出发酵粉和廉价肉馅混合的味道。

一小碟榨菜丝孤零零地摆在中间。

西门龙埋着头，大口喝着粥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，几乎没碰那个包子。

他的吃相带着一种体力劳动者的急促和专注，仿佛只是为了完成补充能量的任务。

东方燕把剥好的鸡蛋放到西门倩面前的小碗里：“倩倩，乖，把鸡蛋吃了，长得高。”

西门倩用小勺子戳着碗里的鸡蛋，小嘴噘得老高：“妈妈，我不想吃鸡蛋，我想吃甜甜圈。”

“甜甜圈不顶饿，吃了肚子会疼。

听话，先把鸡蛋吃了，明天妈妈给你做蛋炒饭，好不好？”

东方燕耐着性子哄道，感觉自己的耐心像一根被不断拉扯的橡皮筋，随时可能崩断。

西门龙几口喝完了碗里的粥，抓起最后一个包子，三两口塞进嘴里，一边咀嚼一边站起身：“我走了，这趟去南边，路远，估计得三西天。”

他走到玄关，弯腰穿上那双鞋底纹路几乎磨平、沾满泥点的劳保鞋，鞋带随意地系着。

东方燕跟过去，从厨房拿出一个军绿色的老旧保温饭盒，递给他：“路上吃的，小心点开车。”

西门龙接过饭盒，两人的手指在冰凉的金属外壳上有了一瞬间的触碰。

那触感粗糙、冰冷，没有丝毫温存，就像他们此刻的关系。

他甚至没有看她一眼，只是含糊地应了一声：“嗯。”

门“砰”地一声在他身后关上，那声闷响在小小的客厅里回荡，震得人心头发慌。

东方燕站在原地，听着门外沉重的脚步声渐行渐远，最终消失在楼梯口。

她转过身，看着满桌的狼藉——西门龙留下的空碗，女儿面前那只被戳得稀烂却只吃了一小口的鸡蛋，还有那碟几乎没动的榨菜。

女儿还在椅子上扭来扭去，不肯好好吃饭。

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像潮水般涌上，瞬间淹没了她。

她走到窗边，看着楼下那辆笨重破旧的红色大货车，发出沉闷的轰鸣，笨拙地倒车，然后驶出狭窄的巷道，汇入外面己经开始喧嚣的车流，消失在视野的尽头。

晨曦微光，努力穿透城市上空的薄霾，落在她疲惫而毫无生气的脸上。

新的一天开始了，而对东方燕来说，不过是昨日无尽循环的重演。

丈夫的背影带走了一丝家里的压抑，却留下了更庞大的、需要她独自面对的空洞和重负。

她深吸一口气，那空气里，似乎还残留着货车尾气的味道，呛得她喉咙发紧。

她闭上眼睛，感觉太阳穴在突突地跳着疼。

心底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在问：这样的日子，什么时候才是个头？

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，就被身后女儿带着哭腔的催促打断了：“妈妈，我的小兔子发卡找不到了！

哇……”东方燕猛地睁开眼，所有纷乱的思绪被强行压下。

她转过身，脸上挤出一个近乎扭曲的微笑，走向那个眼泪己经开始在眼眶里打转的小人儿。

“别哭，宝贝，妈妈帮你找。”

她的声音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，融化在充满了廉价食物气味和无形压力的、清冷的晨光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