纤纤玉手朝那跪在榻前的女子一指: 就是她推我到湖里的
摄政王看着地上的女子: 抬起头来。
四目相对,我感觉到摄政王搂着我的手臂僵了僵。
我也看向那女子,容貌上乘,气质清冷,这感觉似乎有些熟悉。
刹那间,脑海里无数记忆翻涌,我忽然醒悟: 这是女主。
1
我原是戏园子里一个伶人,得摄政王青睐始于一次机缘巧合。
俗套的美救英雄,惨遭刺杀的摄政王被我捡回去,悉心照料,然后日久生情。
就这样,我从小小戏子,一跃成为摄政王的宠妾。他甚至动了点娶我的心思。
摄政王的爱来得太容易,叫我一度以为自己拿的是女主剧本,直到此刻真正的女主出现,我才清楚自己只是为他人作配。
我往摄政王怀里缩了缩,心里无比懊悔,往日恃宠而骄、蛮不讲理惯了,如今竟招惹到了女主身上。
女主出场,预示我作为女配的使命正式开启,从此便是下坡路——我一点点变坏,羞辱陷害女主,直至最后失掉男主的心,被女主亲手刺死。
我脸上的泪愈发真实了些,为自己的悲惨结局。
褚奇见我哭得更狠了,赶忙哄我: 卿卿不哭,我定会查明此事,还你公道。
聂忟衣不言不语,冷眼瞧着我。
三皇子放低姿态,在旁说情: 想来该是误会,阿衣性子冷淡,但心地善良,断然不会做出蓄意推柳姑娘落水这般恶事。
女主的神情让我更害怕了,我扯扯褚奇的衣衫,弱弱地说: 我不要什么公道,好冷,我好像染上风寒了,我想回家……
好,咱们回家。
褚奇抱起我,同三皇子拜别: 奕恒,今日卿卿不适,我们先行告辞了。
皇叔慢走。
临走时,褚奇的眼神在聂忟衣身上停了一瞬,抱着我大步离去。
2
自那日从三皇子生辰宴上回来,我便整日里唉声叹气,茶饭不思。
原以为我日后能做了摄政王的王妃,享一世荣华。谁曾想我竟是一个被刺死的下场。
许是我太过明显,褚奇也担忧起来。
卿卿,你究竟是怎么了?原以为你是因染了风寒才整日胃口不佳,闷闷不乐的,可如今病已然好了,怎么还是这副模样?连平日里最爱的桂花糕都不想吃了。
我瞧着褚奇好看的眉眼,心里却想,要是我不跟他在一起了,离开王府,是不是就能摆脱恶毒女配的宿命,苟活下去?
王爷,我轻轻唤道,要是,我做了不好的事情,你会抛弃我吗?
褚奇笑了,一把拉过我坐在他腿上: 让我听听,卿卿做了什么坏事?
就是……我垂下眼眸,三皇子府上那位阿衣姑娘,她没有推我,我自己摔下去的。
卿卿何故如此呢?褚奇神色不明。
因她目中无人,惹人生厌,我想陷害她,让你找她麻烦。
褚奇脸色严肃起来,我心里忐忑,想他发怒将我赶走,又怕他发怒叫我伤心。
这样的事情我并非第一次做,却是第一次同他坦白。
以后这种事情不可再做了。他的语气并不算好。
噢。我低垂着头,心里不知是喜是忧,动了动腿准备从他身上起来。
他拉住了我,瞧见我神情低落,声音放柔了些: 生气了?
说着将我身子往里侧了侧,摸了摸我的脸,我知道不是别人推你。
我诧异地看他: 你怎么知道?
褚奇轻笑一声,要真是别人推了你,你能善罢甘休?怕是不叫那女子也落回水你都不愿同我回来。
我被戳破,有些不好意思,笑着环抱住他: 那你刚刚为什么说我……
因为你太任性了,诬陷人的手段有千万种,你偏偏就要舍身跳水。
褚奇拉下脸来,这风寒足足养了小半个月才好,你说你何苦自讨苦吃,是觉得药好喝?
我撇撇嘴,想起药的味道就舌头发苦,自然不是,是一时情急罢了。
我靠在褚奇的肩膀上,他拍拍我的头: 下不为例,不然我可要罚你了。
我侧过头,在他脸上落下一吻: 知道了。
可是你为什么又放过她了?
呃……因为她长得好看,我心软了,不跟她计较了。我随意搪塞道,心里只期望着女主不要跟我计较。
褚奇又笑了: 我家卿卿竟这般见色忘义。
我没答话,心里泛起苦涩。褚奇待我,当真是极好的。
梨园救下褚奇的最初,他一醒来就将刀架在我脖子上,眼神凶悍凌厉,冷冷地问我是哪一派的人,有何企图。
我吓坏了,浑身僵硬,说不出话,眼泪却啪嗒啪嗒往下掉。他审视我良久,最终收起了刀,轻声说了句谢谢,就栽倒在床上。
往后许久,我都惧怕他,虽为他煎药熬汤,但从不与他多说半句。
直至有一日,王家公子到后院将我堵在墙角,举止轻浮,心怀不轨。我被捂着嘴,叫喊不得,眼泪流了满脸。
心生绝望之际,褚奇突然出现了,他伤还未好全,但仍出手将那王公子揍得鼻青脸肿,他的拳头仿佛不知疼似的砸在王公子脸上身上。
末了,我轻轻拉住他衣袍说,我们回去吧。
后来就变了。他怕惊到我似的,总是轻声细语同我讲话,人也柔和了许多。
我心情烦闷时,他甚至费尽心思地讲笑话给我听。笑话其实并不好笑,但他因窘迫而羞红的脸颊却叫我笑了。
那一晚,花好月圆,他轻轻吻我,我轻易就沦陷了。
再后来,他同我表明身份,将我带回王府。
我一朝飞上枝头,免不了有些得意忘形,对褚奇提的要求愈发刁钻,只差叫他摘天上星捞水中月给我,可他从未拒绝过,几乎有求必应。
可是今后,这份爱与纵容也许就要给别人了。
3
秋分那日,褚奇被急召入宫,我在家无事,便吩咐仆从套了马车,去了西山上的清凉寺。
寺里香火不盛,无甚人影。我跪于蒲团,闭上眼睛,双手合十,默默祈求上苍——
我想活命,想做褚奇的王妃。
神明慈悲,性命与姻缘,总该给我一样吧。
我拜了三拜,起身欲走,忽然瞥见旁边小桌案上的签筒。我拿起来,随意地摇出一支,断签落地。
后堂出来一位蒙纱女子,捡起了我的签。不等我反应,身后一柄长剑架上我脖颈。
姑娘所求谓何?面前的女子自顾自瞧着那签。
时运。我僵着身体,半分不敢动弹。
噢?女子来此,多求姻缘,姑娘倒是与众不同。
她向前几步: 想来也是,摄政王的爱宠,自是不必求姻缘。可这签断,似是不祥啊。
我的心随她步伐颤了几颤,仍强装镇定: 时运不济,然未尝不可绝处逢生。
她笑了,握着那断签就戳进我嘴里: 话倒是说得漂亮,只是这小嘴儿里,可有半句真言?
我含着那木签,几乎要落泪,这女子,是聂忟衣啊。
暮色沉沉,聂忟衣将我捆着丢在一旁,自己坐在桌案前悠闲地翻看佛经。
我犹豫许久,忐忑着开口: 阿衣姑娘,那日是我的错,你要何补偿,凡我所及,尽可答应……
她支起下巴,似乎认真考虑了这提议: 什么都答应吗?
我狠了狠心: 嗯,都可答应。
她的眼神飘忽了一下,随后便定定望着我: 事关褚奇也可?
终究还是到了这一步。
我忍着满腹心酸,泫然欲泣: 那日,我瞧见你总想接近他了……若你要他,我也可离去,不扰你二人好事。
卿卿姑娘倒真是识时务,她淡淡地笑着,情人哪有命重要……
是吧?她微微侧头,目光望向门口,摄政王。
我费劲地偏了偏身子,看见了站在门口,一身风尘仆仆的褚奇。
完了,我大约要死在这里了……
褚奇瞧我一眼,转而望向聂忟衣。
聂姑娘,当日我梨园被困,你出手相助,我还未曾道谢。若有事相商,传封信即可,我不会不给姑娘这个面子,缘何闹出这般阵仗?
原来你认出来了啊,聂忟衣站起身来,那日是我以旧物约你,却不知何时走漏风声,叫你遭了埋伏,救你本是应该。
今日之事嘛……聂忟衣走到我身前,随意地在我身上踹了一脚,力道不轻不重。
自然是为了报复,顺便看一看,摄政王是不是真的……色令智昏。
说罢,她嗤笑一声: 看来,果真如此。
褚奇往前几步,隐匿暗处的人骤然出现,拔刀相向,将褚奇团团围住。
卿卿与此事无关,聂姑娘若想知晓长枯岭之战细节,先放了她。
褚奇啊,聂忟衣蹲下身子,一手掐住我的脸,不放她,你才更不敢不说,不是吗?
呜……我叫她掐着不能说话,只一双眼睛惊恐地看着她。
褚奇皱了眉头,姑娘不必如此,我非你敌方,今夜只身前来,便是诚意。
聂忟衣松了手,顺手又在我脸上掐了两把。她脸上无甚表情,口中却小声嘀咕了句: 还挺软。
我哀怨地瞪她一眼。她挥了挥手,那群人收刀而退,她转身回桌案前坐下。
褚奇几步走到我身边,一边解我身上束缚,一边问道: 可有伤着?
绑在身上的绳子一落,我伸手就抱住褚奇,眼泪滚滚落下,泣不成声,委屈极了。
褚奇有些慌了神,转头看聂忟衣,还未说话,聂忟衣开口了: 放心吧,我没伤她。哭成这样,应该是吓的。
卿卿乖,没事了。他轻拍我的后背,而后将我扶起来,一同坐在聂忟衣对面。
既知道我姓聂,想来王爷已把我身份打探清楚了吧。
抱歉,姑娘以聂铮将军旧物相邀,我不得不谨慎些。
哼,聂忟衣冷冷一笑,难为王爷竟还记得家父,当年之事……
当年之事,褚奇打断了她的话,现在还不能明查,连暗查都要慎之又慎。
聂姑娘,我知你为父洗冤心切,但幼帝登基,朝局不稳,此刻不宜牵扯旧案。且背后盘根错节,尚不知谁是真正的幕后黑手。
难道不是左督御史秦昭假公济私诬陷我爹吗?
褚奇摇摇头: 不是秦昭。从与蒙部开战,粮草被烧,后援不到,威远军被困长枯岭,环环相扣,非秦昭之力所及。
……我时任威远军翊麾校尉,被派回京中求援,先帝却在那日病倒,重臣皆在宫中,我被拦于宫门,通禀之人两个时辰不见回复。
因疾驰三日,我力竭而倒,又昏睡三日,再醒过来,木已成舟——长枯岭兵败,聂将军战死,被扣上叛国罪名。
长枯岭之战牵涉甚广,聂姑娘此时切不可轻举妄动……
聂忟衣双眉紧蹙,眼中透出几分审视: 我如何能信你?
聂姑娘,褚奇神色庄重,我入威远军时年方十四,聂将军视我如子,当年我受命回京求援,以为能博得一线生机,往后仔细想来,聂将军那时大约已清楚入了圈套,长枯岭一战必败,回天无力,叫我回去不过是找个由头保我一命。
忆及往昔,褚奇有些哀戚,他知道,我虽不受重视,但毕竟是皇子,回了京城,宣德帝念及手足之情,自会保我平安……
威远军几千冤魂,我必有一日叫他们沉冤昭雪。
4
天佑十五年,宣德帝在位,蒙部来犯,骠骑大将军聂铮率威远军御敌,首战告捷,再而不战,兵退至长枯岭,大败,威远军全军覆没,大将军聂铮以叛国之罪论处,聂氏一族满门抄斩。
那聂忟衣是怎么活下来的?我靠在褚奇肩头,有些疑惑。
褚奇握着我的左手,那一道被绳子捆出的红痕在白皙的手腕上格外明显。
聂家被判满门抄斩,但聂将军的妻女却不是斩首而死。褚奇手指蘸了药膏,细细涂抹在我手腕上。
将军夫人齐莞,性情忠烈,聂铮将军战死沙场获罪当晚,便与其幼女一同在府内自焚而死。大火烧了一夜,最后只在废墟中扒出一大一小两具不辨人形的焦尸。
我恍然大悟: 所以,那场大火里,死的不是聂忟衣。
真聪明。褚奇放下我左手,又拿起右手。
我撇撇嘴: 虽说她身世凄惨,但她行为恶劣得很,你可知,在清凉寺里,她把掉落地上的木签塞入我口中,地上满是灰尘……她还踹我,掐我,还故意引我说……
我忽然住了口。
引你说,若她想要我,你也可离开,不扰我二人好事。对吧?褚奇的指尖抹着凉凉的药膏在我腕上打转。
我自知理亏,小声嘀咕: 你这耳力和记性倒是好得不得了……
小没良心的,褚奇笑了,手掐了掐我的脸,整日为你侍执巾栉,你倒好,转手就要将我让与旁人。
我被他逗笑: 这词是这样用的吗……
卿卿。他忽然握住我双手。
语气略严肃,却满眼温柔: 今日你做得没错,无论如何,危急境况下,都要先保全自己。
他低头,近乎虔诚地吻了吻我的手——
卿卿的命,最重要。
5
瓢泼雨夜,屋内烛火燃得通明,映出影影绰绰的人影鬼影。
红烛似蛇信招摇,那些影子将我团团围住,我瘫坐在地上,褚奇居高临下地瞧着我。
他冰冷得叫我陌生。
我伸手要去扯他衣摆,聂忟衣出现了。
她淡淡一笑,握着利刃朝我过来。
我撑着手臂缓缓往后挪,张了张口,却发不出声: 我不想死,我不想死,我不想死……
我不想死我挣扎着叫喊出声,猛地从床上惊坐而起。
卿卿?褚奇被我惊醒,也坐起身来,手抚上我的后背,可是做噩梦了?
泪水模糊了视线,我仍未从惊惧中缓神,口中呢喃着: 我不想死,我不想死……
褚奇轻轻拭去我的眼泪,将我搂在怀里,温柔地哄我: 卿卿不会死的,我会拼上性命护你周全,叫你一直像这样无忧无虑地活着,直至长命百岁,儿孙满堂……
不……我闭上眼睛,想起他冰冷的神情,你会眼睁睁看着,我是怎么死的。
我不可再留在此处,我突然清醒过来。
我该逃离这些是非,离褚奇、离聂忟衣都远远儿的。
权势滔天的摄政王,和背负血海深仇的将门遗女。
在这个故事里,我只是一个陪衬,是褚奇身边的一个小玩意儿罢了,他喜爱我,便可将我捧若珍宝,来日若厌弃我,我又如何自救?不过是命如草芥的蝼蚁。
我靠在褚奇温暖宽阔的臂膀里,眼泪濡湿了他的里衣。
抱歉了,褚奇。我想活。
日子定在十月初三。按惯例,褚奇会在宫里陪上小皇帝一整天,要到戌时才会回来。
待褚奇走了,我便可出门去,提前安排好马车在城外等候,而后回府收拾好包袱等着。
不能太早,会被褚奇派来暗中保护我的人发觉。
至酉时,便可吩咐府里备马车去接褚奇,坐上马车,经过最繁华的永安巷时找借口下车,趁机溜走,去往城门。
那些人大约会在永安巷找上我许久,时间足够我出城。
等到褚奇出宫发现我不见,我已跑远,纵使他发觉我不在城中,可城门已关。
褚奇位高权重,开城门不是难事,但现今朝局不稳,不可落人话柄,自是不能为寻情人而兴师动众。
再到第二日城门开时,已然难寻我的踪迹。
我们,便再不会相见了。
我的计划堪称完美。只是——
城外,竹林。
我跳下马车,几个黑衣人将我围住。树林里落叶纷飞,一女子款款而来,朝我盈盈一笑:
卿卿,好久不见。
我瞧着她,认命地叹了口气。
是啊,好久不见。栾荆。
栾荆与我,是在戏园子里结识的。
她是梨园老板从别处挖过来的角儿,戏唱得极好,人也温和大方,是那类我见犹怜的江南女子。
小小梨园里,是非也并不少,她却素来淡泊。那些妒恨她的人口中的污言秽语,我都听不下去,总要同他们起争执,有时闹得狠了,也会大打出手。
她一边悉心为我上药,一边劝我: 你不必为我如此,由他们说便是。
我望着她的眼睛,总觉得她的心不在此处,可究竟在哪里,我也不知道。
褚奇在梨园养伤那些日子,我每日提心吊胆怕被人发现,刻意减少与人来往,同她也疏远了些,而她似乎也很忙,整日里不见踪影。
后来我随褚奇入王府,便再没回过梨园,也再没和那里的人有过联系。
此刻再见她,思绪纷飞。
得罪了。
她话音一落,我手臂上忽然传来些微刺痛,垂首,瞧见一根小小的银针。
视线模糊起来,我四肢瘫软,即刻便不省人事。
6
我醒来时,在一间精致的卧房里。
梳着双髻的小丫鬟立在一旁,见我起来,浅浅行了个礼: 姑娘醒了,请随我来,殿下已等候多时。
殿下?我有些疑惑,起身跟着小丫鬟出去。行至院中一凉亭,她便停住了: 姑娘请过去吧。
我沿着鹅卵石铺就的小路往前走,曲径幽深,约行几十步,豁然开阔,一汪碧湖映入眼帘。
湖畔有一老树,满枝红叶,风吹而落。有一墨衣青年,树下舞剑,身姿卓绝,剑法凌厉。
大约这就是那位殿下吧。
我朝他走去,刚走几步,他身形一变,剑直直朝我刺来,我慌忙后退,避之不及,吓得闭上了眼,预料的疼痛却并未出现。
柳卿卿?
我睁开眼,他已收回长剑,一手拿着帕子细细擦拭剑身。
未得到应答,他语气不善: 你是哑巴吗?
我回过神来,平复下心中余悸,不是。
哼。他讥笑一声,这般胆小如鼠,褚奇竟也瞧得上你。
……我不知这人来头,不敢贸然开口,天知道这是褚奇的哪个仇家。
白长着一张嘴,却不爱说话,既如此……他顿了顿,抬眼看我,不如将你舌头割了吧,也好过做无用的摆设。
他样貌俊朗,语气稀松平常,似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。
我霎时毛骨悚然,揣度着开口: 刚才,听引路的小丫鬟称您殿下,不知阁下是皇子还是亲王?
你不必知晓我的身份。
那殿下将我带来此处,有何目的?若是因为摄政王……我斟酌着字句,他已厌烦了我,不然我也不会出城……
他冷哼一声: 厌烦?他昨夜几乎将京城搜遍,甚至不顾宵禁出城找人,还扯什么追查刺客的鬼话,你说这是厌烦?那褚奇的厌烦,当真是别出心裁。
我不禁哑然,登时心乱如麻,不曾想褚奇竟真的出城寻我。
我不管你二人之间如何,不管你因何要逃走,我要你回去,好好待在他身边,掌握他每日活动,然后悉数汇报给我。
否则。他收剑入鞘,一双细长的柳叶眼盯着我。
你身上的寒毒,每半月发作一次,会叫你痛不欲生,若一个月内不服解药,便会五脏俱损,七窍流血而亡。
我立在原地,如坠冰窟。
这寒毒世间罕见,解药唯我独有。即使你告诉了褚奇,他也寻不到救你的法子。要想活命,你只能乖乖听我的话。
他朝小径走去,与我擦身而过时微微停顿。
一会儿我会差人将你送回去,今天的事,我信你能给褚奇一个合理的交代。是吧,柳卿卿?
7
褚奇回来时,我正吃着刚从福瑞斋买来的热乎糕点,从被掳走到放回来,我滴水未进,饿得要死。
他坐到我对面,脸色阴沉得吓人。
我默默咽下嘴里的糕点,不敢吭声。
等了半天,他也不说话,我犹豫许久,终于鼓起勇气准备再咬一口时,他说话了: 去哪了?
举到嘴边的糕点还来不及送入口,我咽了咽口水,慢慢把糕点放下了。
我……呃……我张了张嘴,却不知该如何回话。
支支吾吾地做什么,说说你去哪了很难吗?见我这样,他有些恼怒了。
我低着头默不作声,心中万分纠结——说还是不说?
褚奇不肯轻易放过我,声色俱厉地责问: 说话别打你的小算盘,今天不交代清楚就不许睡觉
他瞥了眼我盯着出神的那块糕点,又添了句: 也不许吃糕点
他这般气势汹汹,咄咄逼人,我忽然好生委屈,眼眶里蓄起泪,忍了又忍,还是掉落下来。
说你几句便哭。褚奇坐到了我身边,掏出帕子轻轻给我擦眼泪,却还是那副正颜厉色的模样,看着倒像是我欺负你似的。
可你扪心自问,平日里,你要去哪儿我不让去了?我一没限制你自由,二没虐待你身心,你究竟为何要偷偷跑走?
就要跑。我赌气道,谁让你凶,你凶什么凶。
褚奇气极反笑: 你还挺有理?
我不吭声了,沉默着掉眼泪。
他将帕子甩在桌上,也生起闷气,不再言语。
时间一分一秒流逝,如一串无形的绳索束在我身上,越收越紧,让我动弹不得。
不能再这样下去。
我其实,得了一种怪病……这次逃跑,是想去求医问药。我小心翼翼开口,声若蚊蚋。
胡扯,自上个月你得了风寒,大夫隔三差五来给你诊治,痊愈后也按例复诊,若我没记错,五日前大夫才来过吧,怎的从没听说你得了什么病?
他冷声责问,不等我答话,又怒气冲冲地开口:
就算你真得了什么病,我会不给你治吗?你偷偷跑走算怎么回事?我就这么不值得你依靠?
我低下头,楚楚可怜道: 我是不想给你添麻烦……
他没好气地噢了声: 那你怎么又回来了?
我抹着眼泪,小声哽咽: ……刚出城就被抢劫了。
这匪徒倒是讲道义。他上下打量我一眼,只劫财不劫色,不过,既被劫了财,桌上这新鲜热乎的糕点哪来的?土匪送的?
不是,我身上剩了一点儿钱,就只够买糕点了。
……他看着我,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好。
罢了。半晌,他叹了口气,很是无奈,吃你的糕点吧。
我狐疑地看了他一眼,试探着朝刚刚咬了一半的糕点伸手。
柳卿卿。他甚少这样连名带姓地叫我。
我快要触碰到糕点的手停在半空中,扭头看他的表情。
这次的事情我不再追究,但是。他脸色平静下来,别再有下次了。
他起身出去,我坐在桌前,终于拿起那块糕点,吃了一口。
刚才还香甜可口的糕点,不知怎么地,此刻落在嘴里味同嚼蜡。
和褚奇在一起这么久,他很少对我发火,甚至连重话也没说过几句。
我被捧惯了,有些不习惯他的怒气。
我呆愣地看着他方才扔在桌子上的那块帕子许久,叹息一声,起身去寻他。
一路寻到书房,褚奇正提笔写着什么,我悄悄走过去,立在一旁为他研墨。我的示好足够明显,他却没作声,只当我不存在。
折腾了大半日,我早已有些累了,但他不肯发话,写个没完。我硬撑了许久,腿脚站得发酸,呵欠也打了好几个。
最后,我终于忍不住了: 王爷,你累了吧……
他看也不看我,打断了我的话: 不累。
我咬了咬嘴唇,幽怨地望着他: 可是我累了……
他搁下笔,看我一眼: 累了就去睡。
我腿酸,走不动路。我伸手去拉他的衣袖,你抱我去睡行不行?
小骗子。他暗骂一声,还是过来将我一把抱起,明天便叫太医来好好瞧瞧你身上的毛病。
我舒服地在他怀里蹭了蹭: 好呀。
8
太医没能查出我有什么毛病,褚奇叫了我一整天的小骗子,却也没再与我生气。
我开始日日黏着他,不为别的,既做了奸细,我必然要掌握更多消息,才好在两边斡旋。
褚奇对我突然的黏人显得有些受宠若惊,嘴上说我无事献殷勤,非奸即盗。却每每出门都要特意来询问我是否同去,我若有时想歇歇拒绝了,他还要不高兴。
说想朝朝暮暮时刻伴我身侧的是你,如今不愿同我出门的还是你,卿卿怎的如此善变?
我轻轻叹了口气: 好吧,我去。
并非我懒散,而是褚奇的公务实在是太繁杂,我只是每日陪伴在他身边,晚上都累得倒头就睡。
权臣也不好当啊,我默默感慨。
褚奇这摄政王的位子,是同宣德帝传位于五皇子的遗诏一并下的。
在此之前,除去年少时进威远军历练过一番,褚奇在朝中无甚功绩,如今被先帝骤然赋权,朝中必然多有不服者,加之五皇子年幼,其他皇子也未必没有不臣之心。
二皇子姑且不谈,三皇子奕恒的外祖父乃当朝太师齐源,身居高位,朝中有他多少势力尚未可知,若三皇子意图皇位,只怕五皇子这位子也难说坐得稳。
思及此处,我忽然想起一件事: 聂忟衣为什么在三皇子府上?三皇子还唤她阿衣,二人似乎关系匪浅。
你声音小些,褚奇捏捏我的手指,聂姑娘的母亲与三皇子的母妃是一母同胞的亲姊妹,齐太妃那时还是宫中贵妃,该是使了些手段,将外甥女改了身份接入宫里教养,三皇子与聂姑娘,有一同长大的情谊。
原来如此。那聂忟衣为何不找三皇子帮忙调查旧案,偏要来找你?
闻言,褚奇挑了挑眉: 你是在吃醋吗?
谁吃你的醋,只是好奇罢了。三皇子生辰宴那日你俩眉来眼去的,还不许我问一句?
他用食指轻轻刮了一下我的鼻尖: 许你问,别说一句,十句都行。
当年,威远军三千精锐,独我带着那一支小队回京求援而幸免于难,其中细枝末节,我自是比旁人知道得更清楚些。况且,三皇子羽翼未丰,能探查到的事情十分有限,还要暗地行事不让人察觉,难免束手束脚,收效甚微。
这样啊……我垂下眼眸,若有所思。
好了,还有什么问题回家再问。下车吧。
马车停下来,我掀开帘子看见门口招牌上明晃晃的九州宴三个大字。
你不是说出来办正事?带我到这新开的酒楼做什么?
酒楼里就不能办正事了?进去你就知道了。
我挽着褚奇进了酒楼,小二立刻过来招呼: 客官可有预订?
有,三楼碧云天。
哟,客官您真会选,碧云天那位弹琵琶的乐师,可是我们老板花重金请来的,据说从前还在宫里头给皇上演奏过呢。
我偷偷掐了褚奇一下,压低了声音说话: 你的正事就是来听琵琶?你在宫里没听够吗?
褚奇抓过我掐他的手,轻轻拍了拍: 少安毋躁。
到了三楼,我俩走进碧云天,屋里金碧辉煌,装饰考究。绕过云母屏风,只见一蒙纱女子,衣着碧色云锦,手扶琵琶,端坐于中央。
这蒙纱女子……我可太熟了。
不等靠近,我便紧紧拉住褚奇的袖子: 你带我来见她做什么?
褚奇瞧见我一脸警惕神色,有些好笑地牵住我的手: 不怕,上次是为试探我,今日只是议事,不会再那般大动干戈。
我迟疑着被他拉去落座,聂忟衣放下琵琶走过来: 卿卿姑娘竟这般小气吗?过了这么些时日了还记着我的仇。
聂姑娘说笑了,我早就忘了。我脸上挂着假笑,却不由自主地握紧了褚奇的手。
聂忟衣掀起面纱,今日她打扮贵气,妆容艳丽,一张俏脸光彩夺目: 是吗?那你过来,坐我旁边。
我的假笑僵在脸上: 这样,不好吧?
还要再拒绝,她却一把将我拉到她身边: 我又不会吃了你。
我朝褚奇投去求救的眼神,他却只是笑了笑,开始聊正事了: 聂姑娘约我相见,有何要事?
聂忟衣将茶盏推到我面前,指节敲了敲杯沿: 阿恒近日新揽一门客,从前是宰相府的座上宾,一日闲谈时,说起陈年旧事……你可知,现今的宁州太守是何人?
我提过小茶壶,给聂忟衣斟上茶。
宁州太守……鲁太傅的那位得意弟子?先前任户部侍郎,本前途无量,却自请调配去宁州,为此与恩师闹得不欢而散,再不往来。
对,就是他。聂忟衣拿起茶盏抿了一口,微微皱了皱眉,又放下了。
宁州太守江崇,在鲁太傅门下求学时,有一好友,名唤纪之慈,宁州济北县人士,考取功名后,在京中历练了几年,不喜朝堂之争,求了鲁太傅帮忙,将他调回了家乡任济北县知县。
我瞧见聂忟衣的神色,也给自己倒杯了杯茶,尝了一口,嘴里立即泛起苦味,忍不住咂了咂嘴。
这济北县,是援军去往长枯岭的必经之处。褚奇一面说话,一面将他手边的水晶糯米团放到我面前。
没错。济北县知县纪之慈,在长枯岭一战的第二年,便暴病身亡了。江崇几番想告假前去悼念,均被圣上回绝。直到三年前,宣德帝身子已不大好,江崇提请离京去做宁州太守,才被允准。
所以,我吃完一个糯米团子,扯过帕子擦了擦指尖沾的粉末,是说纪之慈死得蹊跷吗?
只是猜测,具体如何,还需探查。
那聂姑娘要我做些什么呢?
我打算去趟宁州,阿恒要与我同去,希望王爷能找个由头,替我们遮掩。
你们要去多久?
宁州路远,至少月余。
好。明日早朝,三皇子便会因冒犯圣上而于府中禁闭自省。
多谢王爷。
9
十月十一,御花园菊花开得正好,宫里设宴邀群臣携家眷共赏金菊。
一大清早,我便起来梳妆打扮。褚奇今日穿了墨色锦袍,我为和他相配,特意选了暗绿襦裙,头上戴白玉细钗,一副雍容华贵的派头。
褚奇在一旁看着我笑: 平日里你随意挽发便与我出门,今日仔细打扮,竟叫我觉得配不上了。
这话说的,是嫌我平日里邋遢?我偏过头瞧他。
他为我理了理头发,笑意更浓: 没有,卿卿不论何时,都美若天仙。
我凑过去在他嘴上亲了下: 奖励你嘴甜。
他一把将我抱住,低头就吻下来,直吻到我脸红心跳,喘不过气来。
我胡乱地推了几下,他松开我,耳鬓厮磨: 没有你甜。
双颊滚烫,我羞得背过身去,到铜镜前补上胭脂,看也不看他: 要迟了,快走吧。
正值秋日,天气凉爽,街上行人熙熙攘攘,小贩叫卖声不绝于耳,一派热闹景象。
我掀起马车上的帘子,往外瞧了几眼,回头问褚奇: 今日所有亲王皇子都会去吗?
除三皇子外,应是都去的。
我状似无意问道: 亲王里有没有年轻些的小王爷啊?
亲王里最年轻的便是我,褚奇伸手掐我的脸,你是想找个更年轻的?
我握住他的手,嘴上否认,心里却思索起那位殿下——不是亲王,便是皇子。
不多时,抵达皇宫。进宫后,褚奇要先去见皇帝,便安排了人领我先去御花园。
走了许久,行至一殿前,绕殿而行,正欲右转,西面走来一人,我站定,见身前引路宫女弯腰行礼: 参见二皇子。
我看着那张熟悉的脸,今日他一身金丝滚边的素白缎袍,倒比初见时少些戾气,多些矜贵。
你退下吧。他对那宫女说。
殿下。宫女有些为难,裕亲王吩咐了奴婢领这位姑娘到御花园。
我也是去御花园的。他看着我,我与这位姑娘同去便是。
宫女犹豫了一瞬,行礼退下。
哼。他冷笑一声,原形毕露,没想到褚奇还会带你入宫赴宴,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小妾,他倒不嫌丢人。
殿下,下毒来迫使别人做眼线的手段,也不见得有多上得了台面吧。我面带微笑,语气恭敬,说出来的话却不恭不敬。
几日不见,你倒从哑巴似的变得牙尖嘴利。他转身朝东面走去,别忘了,至多六七天,寒毒就要发作了。
我跟上去: 自然不会忘,十月十五,如月阁,我会带去褚奇最近的消息,殿下也别忘了答应的解药。
御花园中,人已到了不少,因不是正经宫宴,且皇帝也还未到,大家都不太拘俗,三五成群聚在一起闲谈。
二皇子一走近亭下,便有人过去同他搭话。
我犹自寻了个角落坐下,桌上摆着几盘精致点心,我挑了一块,细细品尝,宫里的点心,样式精美许多,口感却不比福瑞斋的香甜软糯。
我吃了几口,便腻了,百无聊赖地打量着人群。
你是谁家的小姐?一女子凑到我跟前来。
她着淡粉衣衫,巴掌大的小圆脸,一双杏眼好奇地望着我。
我端坐起来,微微颔首: 妾随裕亲王而来。
噢,我知道了,她笑起来,你一定是柳卿卿对不对?
正是。
我是安和郡主,我爹是肃亲王,裕亲王是我七叔。
见过安和郡主。
卿卿姑娘不必多礼。
她笑嘻嘻地坐到我身边,听说七叔是在戏园子对你一见钟情……
安和。褚奇忽然出现在背后,一把将安和提溜起来,一边儿玩去,别在这乱嚼舌根。
七叔,我才刚跟卿卿姑娘说了两句话而已,你这么扫兴做什么安和一脸的不高兴,还要往我这边凑。
褚奇将我护在身后: 别闹,你母亲还在承德殿那边找你呢,快去寻她过来。
安和瞪了褚奇一眼,探头跟我说话: 卿卿姑娘,咱们一会儿再聊噢。
说完便跑走了。
我有些诧异: 你竟有这么大个侄女。
早跟你说过,我是最年轻的亲王。褚奇在我身边坐下,安和的父亲肃亲王,比我大十七岁。
这差的是挺大的。我托着下巴,宣德帝应该也大你不少吧,为什么偏偏要选你做摄政王?
大约正是因为我年轻吧。褚奇看着远处那些人,神色淡淡,出身不高,根基不稳,即使手握重权,也难以威胁到幼帝,又能与其他皇室宗亲相制衡。还有谁比我更合适呢?
角落偏僻,我俩旁若无人地聊这些不合时宜的话题。
……我看着褚奇的侧脸,忽然觉得有些落寞,什么时候能回去啊,我有些累了。
褚奇转过头来,又是从前那副风和日暖的模样: 卿卿累了啊,那我们便偷偷溜走吧。
这样走了没关系吗?
我任由褚奇拉着我七拐拐,来到一处冷僻寝宫。
没事,只消宴会结束前回去露个脸就行了。
噢。
我抬头看着这寝宫匾额上岁暮轩三个字,疑惑道: 岁暮?岁暮百草零,此二字意为终时,宫里起名不是最讲究好寓意吗,怎会起这样的殿名?
褚奇推开大门,迈步进去,太祖时有一妃子,年轻时宠冠后宫,后因年老色衰,备受冷落,遂自请迁居此处,同年岁末,便香消玉殒。
我随他进去,听他接着说道: 此地被视为不祥,不祥之地自然起不祥之名。
色衰爱弛,当真薄情……你为何带我来此处?我打量着这庭院,无甚花草,仅有一棵银杏树孤零零地立在廊前,满枝金黄,却显凄凉。
我在这里长大。他站在银杏树下,九岁时,搬去撷芳殿。
那你母亲呢?
我十二岁那年,母亲病逝于此。
抱歉……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安慰的话,暗自责怪自己不该多嘴问这一句。
走吧,进去坐坐。褚奇过来牵我的手,看起来面色如常。
屋子里十分简朴,但干净整洁。
幼时我与母亲住在这里,虽说偏僻冷清,但也因此少有人打扰,得了安宁。
我在屋里走了一圈,坐在了床沿,你幼时,过得怎样?
不太好。
母亲原本只是董妃的一个陪嫁侍女,褚奇挨着我坐下,后来被父皇宠幸,有了我,董妃因此妒恨母亲,将她安置于此处。
父皇对此也不甚在意,任由我们自生自灭。宫里向来拜高踩低,我们母子的生活过得十分清苦。
我抱住他: 已经过去了,不要难过。
我没有难过。褚奇也搂住我,那时生活清苦,但有母亲与我相依为命,衣食起居上对我无微不至,也会教我识字,想方设法借些书来叫我读。
皇子不是五六岁就会安排先生教书识字吗,为何还要想方设法借书?
因父皇的忽视,我像被遗忘了般,无人在意。他轻轻抚着我的头发,后来,那时还是太子的宣德帝,有一日撞见了我,去求了父皇,我才被接去撷芳殿,由先生教导。
原以为天潢贵胄,日子总好过平头百姓,看来也不尽如此。
我靠在褚奇的肩头,仿佛看见年少时的他在这小院中与母亲为伴,孤独长大的模样,隐隐觉得有些心疼。
时候不早了,要回去吗?
好。
10
与二皇子约定的日子越来越近,我有些心神不宁。
褚奇的行程我了解得七七,在我看来,不过就是宫里宫外,这个府那个司,好像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。
但这些消息对二皇子有多大用,我却不得而知。
犹豫再三,我决定探一探褚奇的口风。
今日休沐,他在书房里写字。小厨房熬了秋梨百合羹,我端了一碗去书房。
将碗搁在小桌案上,我轻轻唤他: 王爷,来尝尝这个。
他搁下笔,几步走到我身边: 这是什么?
我舀一勺喂他: 尝一口不就知道了。
怎么样?
嗯,好喝。他凑近,眼含笑意,再来一口。
我又喂一口,略带讨好地笑着: 还要吗?
你又做什么坏事了?褚奇搂着我坐下,拿过小勺子开始喂我。
没有啊……我咽下羹汤,淡淡的甜中夹杂着一丝苦味,我吐吐舌头,苦的,不好喝。
娇气包。褚奇又喝了一口,一点儿苦都吃不得。
我抢过勺子喂他: 你爱吃?那你多吃点儿。
你喂的,即便毒药我也爱吃。
当真?我看着他的脸,说道,若我作歹,将你的紧要消息卖与你仇敌,叫你遭人暗算身败名裂,你也甘之如饴?
褚奇似乎觉得有些好笑: 你倒是说说,你知道我的什么紧要消息?
嗯……譬如,十月初六,你去了礼部,同礼部尚书吃了一个时辰的茶,商量了祭天大典的事,我掰着指头数,十月初七,你去宫里,在御书房同小皇帝待了一个上午,看他批折子;还有十月初九,你去九州宴听聂忟衣弹琵琶……
这就是紧要消息?褚奇揉了揉我的头发。
不是吗?
褚奇想了一下: 除了聂姑娘的事,其他都没关系,都是些平常公务,不难知道。
噢,就是你的日常生活里,只有和聂忟衣相关的,才是不能叫人知道的紧要消息是吧?
啧,褚奇离我很近,像附在我耳边说话,这酸溜溜的话,看来卿卿不仅是娇气包,还是个小醋包。
他说话间呼出的气息温温热热,在我耳畔痒痒的,叫我的心也痒痒的。
流氓。我轻声骂他一句,放下心来。
十月十五,如月阁。
我进去时,只二皇子一人,似乎已等候多时。
柳卿卿,你倒是架子大,让我等了许久。
二皇子斜着眼瞧我,脸色稍有些不耐。
殿下恕罪,我得瞒着褚奇和他安排的暗卫,因此耽搁了些时间。我径直过去,倒也没想到,二皇子会亲自来见我。
我一直有个问题想问殿下。
说。
将栾荆安排在梨园,有何目的?
二皇子讥讽一笑: 柳卿卿,你猜不出来吗?
若我所想不错,当日救下褚奇之人,该是栾荆。
倒也没那么蠢笨。二皇子随意地敲着茶盏,是你自己卷入这漩涡之中,怪不得旁人。
我不再言语,将袖中早已准备好的密信放在桌上: 你要的东西。
二皇子当面拆开了信,浏览几眼,顺手便将手边的茶盏砸过来: 你耍我?
殿下何出此言?瓷片四散,碎在我脚边。
他微仰着下巴看我,眼神中闪着似蛇类般的寒光。
我叫你探听些他的阴谋计策,你就拿这些东西来糊弄我?
殿下这可就冤枉我了。我后退半步,生怕他再一言不合扔东西砸我,褚奇每日见谁说了何事,我能知所知,都已事无巨细地记录,旁的他不曾说也不曾做,我又如何探得?
哼,巧舌如簧,谁知你嘴里有几句真假。
殿下,用人不疑,疑人不用的道理,您不懂吗?
二皇子冷下脸,沉默半晌,将一个小荷包丢在我怀里: 这是两个月的解药。
谢殿下。我说完,转身欲走。
等等。他突然发话,我止住脚步,下个月,你去趟梨园,想个法子将栾荆带回裕王府,让她留在你身边。
我回过身,正想推脱。
别说你做不到,否则我不会再给你解药。
我的话被堵在口中,朝他行了个礼,便自行离去。
走到街上,日头还好,褚奇应当还未回府,我边走边想着买点什么东西回去,以免他问起我偷偷出来做了什么。
想着想着便进了永安巷,瞧见东侧开了间新铺子,店里宾客如云,热闹非凡。
我迈步进去,逛了几圈,最终挑中了一枚玉佩,那玉佩通透无瑕,样式精美,配褚奇的云锦长袍再合适不过。
我正欲喊伙计替我包起来,一道清脆女声传来: 这玉佩好漂亮
我循声而望,瞧见那日御花园有一面之缘的安和郡主。
她走到货架前,看见了站在一旁的我。
姑娘是要买这玉吗?她问我。
是的。我今日出门戴了面纱,因而此刻没叫她认出来。
好吧。她一脸惋惜地看了那玉佩一眼,君子不夺人所好,既是姑娘先看上的,我便再瞧瞧别的。
多谢成全。我朝她福了福身子,叫伙计装好了玉佩,便准备出去。
谁知刚出店门,安和却突然从店里跑出来,拦在了我身前: 我与姑娘是不是见过?
眼瞧着瞒不过去,我摘下面纱: 妾身柳卿卿,见过安和郡主。
啊,原来是卿卿姑娘。她两眼放光,一把挽住我胳膊,那日你早早便和七叔走了,我都没机会同你多聊会儿天。
当日身子不适,便先行告退了。
她挽着我,边走边问: 你要去哪儿?回府吗?
嗯。
安和开心地笑了: 我送你回去。
这……我瞧着她的笑脸,拒绝的话有些说不出口。
走吧走吧。
她盛情难却,我也不再推辞。
安和年纪比我小几岁,好奇心十足,走了一路,便将我和褚奇从相识到如今的事情问了个清清楚楚。
等到了裕王府门口,她已经与我姐妹相称,亲如一家。
卿卿姐,那我就先回去了,下月我的生辰宴,你一定要来啊。安和拉着我的手,再次强调道。
好,我记得了。我笑着说道,我叫府里马车送你回去吧,你一个人不安全。
她连忙摆手: 不用不用,我成日在城里乱跑,挺安全的,我家离得也不远,马上就回去了。
真的不用?我不放心你。
真不用。她冲我眨眨眼,我走了。
我瞧着她跑远,随后回了王府。坐下没一会儿,褚奇回来了。
今日出门,你为何又偷偷甩掉暗卫,不怕被人劫持了?他开口便问。
我过去帮他脱下外袍,聂忟衣又不在,谁会劫持我。
那可不好说,盯着裕王府的人不少,说不定哪天你就被坏人抓走了。他坐下,喝了口水,接着说道,然后把你关在有蛇虫鼠蚁的小黑屋里,不给你饭吃,时不时还要拿鞭子抽你。
我折回几步,将原本要挂起的外袍丢到他身上: 别吓唬我。
他拿着那外袍走过来,又掐我的脸,我可没吓唬你,你再自己多出去跑几次,看看有没有人抓你。
哼,胡说道。我嘴硬道,心里却免不得要想,若是当初没跑出城,是否就逃过二皇子这一劫。
转念又想,就算逃过了二皇子,那褚奇和聂忟衣这关又要怎么过?
也许命里该我这一遭,无论如何逃不出这死局。
对了。他将外袍挂好,回来路上碰见了安和,她说你买了礼物给我。
没有。我偏过头,她胡说的。
是吗?他的目光越过我,看着桌上还未来得及被我收起来的木匣,那桌上是什么?
我的首饰。
他径自走到桌边,打开了那木匣,含笑看我: 撒谎精,分明就是买给我的。
才不是专门买给你的。我走过去,不过你要是想要,就得帮我办件事情。
他拿起那玉佩,在手里翻来覆去端详片刻,宝贝似的挂在腰间,什么事?
我拿出身上二皇子给的荷包,从里面拿出一颗药丸。
这是我重金求购的美肌丸,你帮我找几个医术好的太医查一查这药丸的成分,看看是否可以仿制。
我将那药丸放进另一个荷包,递到他手上: 若是仿不了,也记得把这颗还给我,很金贵的,不要丢了。
又是要仿制又是要还回来。褚奇握着那荷包,笑得愈发灿烂,卿卿可真是勤俭持家。
是啊。我认真地看着他,要是不想我把你府库里的银子花光,一定要找最好的太医把这件事办好。
对了,这事可要悄悄地办,若叫人知道了,下次可就不好买了。我叮嘱道。
好。褚奇低头,又摸了摸腰间的玉佩,定会办好,不负美玉。
11
收到聂忟衣来信的时候,褚奇正在笨手笨脚地给我编发。
他同我打赌输了,我便故意为难他,要他给我扎鱼尾发辫。
奈何他那双刀剑笔墨都可挥洒自如的手,握着几缕发丝却不知如何纠结,几次都拽得我头皮一疼。
一时间,我竟不知道是在为难他还是为难我自己。
罢了罢了。我微微恼怒,再叫你编下去,我头发都要被你薅光了。
他放过我的头发,在一旁赔笑道: 我第一次为人编发,难免技艺生疏,卿卿不要生气,改日给你买金玉堂新出的镂金翡翠簪子可好?
我仰着下巴,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: 行吧。
聂忟衣说了什么?我问道。
她说,宣威将军丁钰,与纪之慈的死脱不了干系,叫我查一查此人。
丁钰?没听说过。我拿起梳子,将乱糟糟的头发梳通。
若我没记错,丁钰就是当年被调去长枯岭支援的将军。
我随意将头发束起,你准备怎么查?
先打探打探这人的身家背景。
他走到烛台前,将那信件焚毁。
明日我要进宫一趟,皇上生病了,我这几天可能都回不来。他转过头来对我说,我把文乔留给你,出门时你带着他。
我再说一次。他几步过来,蹲到我面前,手放在我膝上,语重心长,你自己出门不安全,让暗卫和文乔跟着你,保护你,好不好?
他态度极好,叫我一点儿也不好意思拒绝: 好吧。
翌日,我叫文乔陪着去了梨园。
本想悄悄去栾荆的房间,谁料一进后院,便看见了最不想看见的人——梨园老板的女儿,秦莹莹。
柳卿卿?你回来了?
我特意戴了面纱,却仍叫她一眼认出来。
也是,我俩六岁就认识了,一起长大,针锋相对这些年,大约我化成灰她也是认得的。
我不想理她,扭头欲走。
柳卿卿,你跑什么?她拦到我身前,脸上依旧是从前那副趾高气扬令人讨厌的神情,想装不认识我?飞上枝头就瞧不起人了?你可别忘了,你也是从这儿出去的。
我冷冷地开口: 我没飞上枝头的时候,也依旧瞧不上你。
你——她叫我噎了一下,一双凤眼瞪得老大,你就是个喂不熟的白眼狼,不知感恩。
感恩?我嘲讽道,我唱戏时的赏钱大半都被你娘拿走,裕亲王赎我的五百两银子你娘也收了,那日说了从此两不相欠,你现在又有什么脸来叫我感恩?恬不知耻到你这个地步,也真叫人叹为观止。
柳卿卿,少在这避重就轻,我爹待你可不薄,你明明就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她咬牙切齿地说道。
秦莹莹,我也告诉你,现在我是摄政王的人,你别来我面前瞎蹦跶,从前我能抢你的东西,现在我能要你的命。
我放下狠话,转身就走,再不多看她一眼。
坐上马车回府,路途颠簸,我闭了闭眼,想起从前。
我六岁被卖到梨园,这么多年,已经不太记得清母亲的样貌,只记得她牵着我的手将我领到这园子里。
母亲进了屋,叫我在院子里等她。
彼时秦莹莹和我一般年岁,梳着双髻,穿着大红色棉袄,干净又漂亮。
她站在屋前的台阶上,一脸鄙夷地看着我: 你是谁家的小乞丐?咦,脏死了。
我没说话,只是盯着她雪白的毛毛领看,想着这衣服穿在身上一定很暖和。
不一会儿母亲从屋子里出来,她蹲下身与我视线齐平: 卿卿啊,你乖乖在这里玩一会儿,娘晚上再来接你,好吗?
她的声音轻柔,带着一丝哽咽。
我点了点头,她又盯着我看了许久,然后起身出了园子。
我看着她的背影消失,像有某种预感似的,眼泪止不住地掉下来。
她再没有回来。
学戏是件苦差事,但最苦的远不是学戏。
秦莹莹是这园子里的小姐。
她一向看不起我,总轻蔑地叫我小乞丐,在我因练戏刻苦几次受到秦老板的褒奖之后,她的看不起演变成了赤裸裸地仇视。
我的日子因此而变得格外艰难。
走在路上突然的绊倒,晚上睡觉湿透的床褥,莫名丢失的戏服,被折断的红缨枪,究查祸首而众人指向我……
我受尽秦莹莹的欺凌,我不明白她明明比我拥有的多得多,为何偏要与我过不去。
与此同时,我的勤奋得到了回报。任凭在同辈里风评极差,我仍旧是那一拨孩子里最出色,也最得秦老板赏识的。
在秦老板拍着我的肩膀对我说做得不错的时候,我看见了躲在门后一脸妒恨的秦莹莹。
我的心里忽然燃起一股报复的快感。
我愈发在秦老板面前表现勤恳,装着乖巧懂事,装着楚楚可怜。秦莹莹越欺负我,我越过火表演,每每看着她被父亲责罚的样子,我都痛快得不得了。
到后来,秦老板认了我做义女,不仅她无比渴望的赞赏被我抢走,连她的父亲,都要被我抢走了。
从那之后,她有的,我也都有了。
而她没有的,我以后也会有。
往后几日,我都没再出府。天气愈发凉了些,我坐在院中的小秋千上,两条腿随意晃荡着。
梨园救褚奇,当真是善意施援吗?
我是有私心的。
他狼狈地倒在后巷里,一只手捂着肩上伤口,血濡湿了暗色衣衫,从指间渗出来。是善是恶,我不知,谁是谁非,我不解。
但别人的是非,与我何干?我没想救他的。
可他那染血的衣衫是上好的云锦裁制,不甚起眼的发冠上镶的是南阳独山玉,这等穿着,非富即贵。
我看着他因失血而苍白的面容,决心为自己赌一把。我太想离开梨园了。
许是前半生的好运气都用在了这里,真让我赌赢了。
本想换一份报答,卖个惨叫他帮我赎身,谁料换来了一份爱慕。
但我的目的终究是达到了。如果不是预言一般的记忆忽然被唤醒,也许我会心安理得把这个美梦做下去。
卿卿。
突然一声叫喊,打断了我的思绪。
回头看,褚奇站在廊下。
我跳下秋千朝他跑过去: 你回来了。
他一手搂住我,另一只手从背后拿出一只小匣子。
嗯,是不是很想我?
这是什么?我拿过匣子,打开,一支镂金翡翠簪子安然放在其中。
你还记得啊。
自然记得,给卿卿的赔礼。他拿起簪子插进我的发里。
我把脸埋在他胸前,忽然有一点委屈:
好想你。
12
十一月初十,九州宴,碧云天。
卿卿,过来坐。我刚进门,聂忟衣就招手叫我。
我暗搓搓地戳了戳褚奇的胳膊,十分迷惑: 她为什么老要跟我坐一起?
他想了想: 大约……喜欢和你待在一起?
怎么可能我压低声音,我俩明明有仇。
要不你问问她?
我才不问。
说话间她走过来,拉着我的胳膊坐下: 来尝尝这茶,从宁州带回来的特产,比上次那苦茶强多了。
我坐下,才发现三皇子也在。
柳姑娘。三皇子朝我微微颔首,算是打招呼,而后又向褚奇行了拱手礼: 皇叔。
奕恒,这里没有外人,不必多礼。
褚奇在我对面落座,这次宁州之行,查出些什么?
三皇子开口道: 我们去找了江崇,根据他查到的东西,纪之慈不是病逝,而是被毒死的。
那毒是慢性毒药,毒发时会引起心悸,且验纪之慈尸身的仵作收了纪府管家的钱,于是说成是患胸痹之症而亡。
聂忟衣边说边给我倒茶,纪府的管家在纪之慈死后就不知所终,我们费了好大劲找到他,他交代了下毒的事,说是长枯岭之战第二年,有个人给了他三百两银子指使他给纪之慈下了半个月的毒。
管家说并不知道那人是谁。纪之慈为官清廉,深受百姓爱戴,也没什么仇家,我们几番排查下来,一致认为幕后主使属丁钰嫌疑最大。
三皇子接着说: 济北县的衙门里有人见过纪之慈同丁钰发生争执,似乎是纪之慈想劝说丁钰尽快去往长枯岭支援威远军,可丁钰借口后备队伍未抵达而迟迟不动。
若是拖延支援之事被传回京中,丁钰一定会被问责。因此,他有足够的动机害死纪之慈。
据我所查,这丁钰乃都尉佥事丁决礼之子,先前在都尉府任参军,后经丞相举荐,领兵出征,一战成名,被封了宣威将军。褚奇说道。
丞相推举丁钰时,聂将军持反对态度,且他父亲丁决礼与聂将军素来不睦,所以丁钰对聂将军也无甚好感。
我细细品着聂忟衣带来的茶,闻起来清香扑鼻,入口似有甘甜之味。
好喝吧?聂忟衣凑近我,这宁州白茶可是很有名的。
我点点头,把茶杯放下: 再来一杯。
她又给我倒一杯,所以这事串起来就是——丁钰因私怨拖延支援,致使威远军覆没,随后再出兵退敌,既除了死对头又立了功,一箭双雕。
再把知情者纪之慈杀人灭口。我接话道,此事便神不知鬼不觉。
不过。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,他为什么等到第二年才杀纪之慈?
聂忟衣托着下巴想了想,说道: 纪之慈毕竟是个地方小官,可能一开始丁钰没把他当回事吧。
褚奇也陷入沉思: 那为什么第二年又突然把他当回事了?
长枯岭之战时正值寒冬岁末,纪之慈死在第二年阳春三月……
地方官员每一季度会提交一封直达圣听的奏折。三皇子忽然抬眸,会不会是纪之慈在之后的奏折里揭发了这件事情,才让丁钰起了杀心。
褚奇仔细回想了下: 先帝一向赏罚分明,那时只听闻丁钰因功封赏,未受过半分责罚,想来这消息并没有送达宫中。
我晃着茶杯,开口问道: 谁有那么大权力拦下官员的奏折啊……
一个念头骤然闪过,褚奇与三皇子四目相对,异口同声:
元丞相。
13
褚奇与三皇子合作了。
我翻了个身,趴在枕边问褚奇: 三皇子可信吗?
可不可信,都无二选。以我一人之力,尚不足以对抗丞相,褚奇躺在我身侧,轻声说道,聂姑娘既信他,该是可靠的。
聂忟衣是不是比我强很多?我侧躺下面对着他,她长得漂亮,又能文能武,懂得多,还会弹琵琶。
褚奇也看着我,温柔地笑笑: 人各有长,卿卿也很厉害的。
我不依不饶: 那你说,我哪里厉害?
嗯……
他实在犹豫太久,叫我生出些恼怒来: 你看你,都说不出来
我只是不知该如何形容……褚奇伸手要抱我,我往后挪了挪躲开了。
哼。我转过身去背对着他,置起气来。
他的手轻轻抚着我的后背: 我觉得,卿卿就像猫一样,又柔软天真,又暗藏凶狠。
他的声音温柔似水,如涌动的潺潺溪流蜿蜒进我心里。
我陡然一惊,既对他的敏锐感到讶异,又有一丝被戳中的慌张。
我……何时凶狠了?我扭过头瞪他。
他却笑着揉我的头: 你瞧瞧你现在张牙舞爪的模样,还不凶狠?
我换上冷酷的表情,凶巴巴地威胁他: 不许说我凶狠,不然你今晚睡地上。
好,他终于还是搂我入怀,卿卿是最最最不凶狠的女子了。
……我又凶狠地在他手臂上掐了一下,他惨叫一声,却抱我更紧。
他看透我了吗?我纯良外表下隐藏的邪恶与心机,自私与浅薄。
他果真爱我吗?爱我虚伪的和善,肆意的谎言,也爱我的低劣,我的不堪。
果真吗?
十一月十三,我又去了梨园。
这次我没再进去,只吩咐文乔去找栾荆,自个儿在马车里等着。
没一会儿,他们出来了,栾荆进了马车,车缓缓掉头,沿来路返回。
车厢内,我率先打破沉默: 我跟褚奇说你是我的好姐妹,如今生病了所以想让你留在府里,方便我照顾你,你记得稍微装一下。
好。
栾荆还是和从前一样,谦和中透着疏离。
我想不明白她这样的人怎么会在二皇子手下做事。
你为什么跟着二皇子?我将疑问抛出。
她却不欲多说: 身不由己罢了。
她不愿讲,我也不再问,就这样沉默了一路。
回到府中,褚奇已在前厅等着。
我亲热地挽着栾荆的胳膊,同褚奇介绍: 王爷,这就是栾姐姐,我在梨园的好姐妹。
见过王爷。
栾姑娘不必客气,既是卿卿的姐姐,便安心在府上住着,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,与卿卿讲即可。
栾荆就这样在府里住下。
日子过得波澜不惊,唯一的大事是安和即将到来的生辰宴。
我与褚奇精心挑选了一对蓝田暖玉制成的镯子给她做贺礼。
宴会当日,在肃王府门口刚下马车,便撞见了三皇子和聂忟衣。
今日的聂忟衣看上去端庄大方,不似平时那般恣意潇洒,不拘小节。
彼此寒暄了几句,我们便一前一后递了请帖,进入府门。
安和正在院内眉飞色舞地与人讲话,一见我们就欢快地跑了过来: 七叔,卿卿姐。
褚奇指指自己,又指指我,说道: 你叫我叔叔,叫她姐姐?
安和俏皮地笑了笑: 卿卿姐比我大不了几岁,我若以婶母唤她,也太老了些。
褚奇不满: 可叫姐姐,也不合适。
那该怎么叫?我笑吟吟问道,为他在这样一个称呼上小心眼而觉得分外可爱。
叫名字。
好吧,卿卿。安和握住我的右手,笑嘻嘻地将我拉走,我带你转一转。
肃王府的后花园比裕王府的还要大些,每五十步便有一景,或是假山异石,或是湖泊凉亭。
安和在一旁叽叽喳喳说个不停: 看那处的牡丹花,是近来培育出的新品种,花瓣呈淡黄色,确实稀有。
那边儿,是我的院子,我院子里有个小亭子,我常在那儿抚琴作画……
你还会抚琴作画?我略显惊讶,安和看着实在不像会抚琴作画的闺中小姐。
我……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,凑近我耳边说话,其实我学得极差,也素来不爱这些玩意儿,本来想闹一闹让我爹就此作罢,可他又请来了孟太傅家的公子,孟公子一表人才,我……
我懂我懂。我朝她挤了挤眼,她羞涩地笑了。
树影婆娑间,隐约可见不远处有一凉亭,我俩嬉笑着向前,却见一人面色凝重,脚步急促,朝这边走来。
表舅,你去哪里呀?安和对来人说道。
安和呀,我要去见你母亲,先走了,一会儿大堂见。那人说完这句话,便匆匆离去。
我回想那人的样貌,有些走神。
卿卿。安和在旁边叫我,怎么了?你认识我表舅吗?我表舅是大将军呢。
我恍然大悟。是了,宣威大将军丁钰,我在褚奇的书案上见过这人的画像。
不认识。我信口胡诌道,只是忽然想到我特意求来的平安符,记不清到底有没有放进礼匣中。
我一会儿就去拆开看看,若是没有,我再来跟你要。
好。我心不在焉地回道。
继续走向那凉亭,却看见两个熟人走出来。
三皇子开口道: 柳姑娘。
聂忟衣在他身后,神色晦暗不明。
参见三皇子殿下。
三皇兄好。
免礼,宴席要开始了吧。三皇子扭头唤道,阿衣,我们走吧。
聂忟衣举步过来,二人相携离开。
他们俩是吵架了吗?安和在旁边小声嘀咕,三皇兄好像和这女子很是亲密……
我注视着他们的背影,拉了拉安和的手: 安和,我们回去吧。
14
马车平稳行驶,褚奇端坐在一侧闭目养神,我想了想,还是开口说道:
今日在肃王府后花园,三皇子和聂忟衣似有争执,且被丁钰撞见了。
褚奇仍闭着眼,应了声嗯。
你知道?我疑惑道,又忽然反应过来,你们故意的?
褚奇睁开眼睛,一脸疲倦: 虽当日有所推论,但皆属猜测,并无实证,因此我与奕恒商议,以聂姑娘身世为饵,看能钓出些什么来。
他顿了顿,若此事真与丞相有关,得知聂氏尚留遗孤,且与三皇子纠缠不清,必会采取行动,斩草除根,以绝后患。
那聂忟衣岂不是很危险?
奕恒已做了准备,不会叫聂姑娘置身险境。
你何时背着我做的这些?我追问道。
不是故意背着你,褚奇揉了揉眉心,只因事发突然,昨日聂姑娘才提出要这般兵行险招,我本不同意,但拗不过她。
她说得也确实没错,现今已没有更好的办法。丞相这人滴水不漏,我去查过当年的奏折,纪之慈的奏折一封不少,且字迹也完全相同,加之此案间隔太久,要找罪证,难上加难。
听完缘由,我恍然道: 怪不得你昨夜那么晚才回来,原来是私会聂忟衣……
褚奇哑然失笑,语气似有无奈: 你怎么什么事都能攀扯到这上面?我就这般叫你不放心?
听他此言,我有些不快,小声嘟囔着: 又不是我非要攀扯,明明就是你俩命中注定,天作之合……
我声音很低,但褚奇依旧听清楚了,他伸手摸我的头,认真地发出疑问: 你这小脑袋瓜里面,每天究竟在想些什么?
我胸腔里又涌起那股莫名的委屈,想想该怎么在你与别人情投意合的时候保命。
卿卿,你怎么会这么想我呢?他摩挲着我的手,眼里柔情似水,许是夜色撩人,车内气氛忽然缱绻。
此刻我心悦于你,赤诚之心,日月可鉴,纵使来日之事不可测,容颜易老,人心善变,但我在此立誓,若我负了卿卿,便叫我……
我忽然捂住他的嘴: 叫你什么?不得好死吗?何必妄言生死,我不要听这虚无的誓言。
你也说了,容颜易老,人心善变,我只要你许我一诺——来日,若你移情别恋,无论如何,要保我性命无虞,送我黄金万两,叫我高飞远走。
夜色温柔,凉风卷起车帘悄然钻进来,吹散了些缠绵悱恻,褚奇望着我的眼睛,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。
好。
安和生辰宴之后,褚奇变得很忙,经常一出门就是一整天。
有时半夜里我睡得迷迷糊糊,隐约感觉到他带着一身寒气进来,但等清晨睡醒,他就又不知所终。我甚至怀疑他是真的回来过,还是只是我在做梦。
整日见不到褚奇人影,我既无法探听到消息,也没机会问他寒毒的解药是否成功仿制。
我心里隐隐地焦躁,每天却只是勤勤恳恳地熬药煮汤,待在栾荆的房间里扮演姐妹情深。
栾荆心情好时,会弹琴唱曲给我听,时不时与我闲聊几句,给我讲些江南的风土人情和奇闻逸事。
心情不好时,她便自顾自地坐在窗边看书,我觉得无聊,就躺在她床上睡觉,一直睡到日暮,下人做好了晚饭,我们一同用过,我才会回到自己的小院里。
文乔还是日日守着我,我问他褚奇去哪里做什么了,他只是低着头说,抱歉柳姑娘,属下不知道。
我对这样的冷落感到生气,夜里便不再回屋去睡,赖在栾荆的床上不走,每日与她同吃同睡,她拿我没办法,只得依我。
一连几天,褚奇都没出现过。我终于忍不住,去他书房里,把房里的东西胡乱摔了一地,还特意吩咐人不许进去打扫。
以往恃宠而骄,我总思忖着分寸,不想叫他恼了我,可如今,我只想痛痛快快同他吵闹一番。
第二日,我还未睡醒,栾荆便叫我了: 卿卿,醒醒,王爷在外面等你。
我不耐烦地翻了个身: 我不要见他,我要睡觉。
栾荆叹了口气,似乎是出去了。可没一会儿,我又听见了走进来的脚步声。
我说了我不见他。
我烦躁地用被子蒙住了头,翁声翁气地说。
一只手扯下了我头上的被子: 卿卿。
是褚奇的声音。更讨厌了。
我闭着眼睛装睡,他便把双手放在我两颊,不住地晃我的脸: 别装了。
他的手冰冰凉凉,顿时叫我睡意全消。
好了。我抓住他的手腕,皱着眉头瞪他,你是来兴师问罪的吗?
他的脸色看上去有些憔悴,眼里似乎还有血丝,说话的声音都比以往低沉了些: 不是,我有别的事同你说。
什么事?
你先起床,回房间我告诉你。
爱说不说。
我又要翻身,他摁住了我的肩膀: 卿卿,别闹, 真的有事。
他的语气严肃了些,我妥协了: 你出去,我马上起来。
从栾荆的院子出来,我们一路回了卧房。
在推门进去之前, 他悄悄在我耳边说: 聂姑娘在里面。
我面露诧异,还来不及多问, 他就把我推进去,然后跟着进来,在我身后关上门。
我压下满腹狐疑随他进了里间,见聂忟衣平躺在床榻上,闭着眼眸,脸色苍白。
她怎么了?我问褚奇。
左肩中了一箭。伤口已处理过, 暂无大碍,折腾了一晚上, 现下她刚睡着不久。
这是怎么一回事?我压低声音问道。
丞相下手了。昨日奕恒被几个大臣留在了宫内,聂姑娘收到假消息被骗出府, 遂遭到刺杀。
他拉着我出来外间,奕恒脱不开身, 派人给我递了消息,我救下聂姑娘, 就把她带回来了。
那你下一步准备怎么办?
我想暂时让聂姑娘留在府中养伤。丞相老谋深算,奕恒在明处, 恐难护聂姑娘安危。
好吧。我点点头,心知没有再好的办法。
卿卿,我一会儿还要进宫,聂姑娘这边就劳你稍费些心照看她了。
我心里还有气,只不情不愿地答应了声: 噢。
褚奇抱住我,低下头安抚似的在我唇上轻吻了一下, 那我走了。
等等。我叫住他,我上次拜托你做的事怎么样了?那个美肌丸。
太医还在研究, 我今天再过去问问。
嗯,没成功的话,就把我原来那颗拿回来吧。我再次叮嘱道。
离下一次毒发的日子不远了, 再不拿回来,我就要遭殃了。
好,知道了。